如果不是因为想起《大河尽头》,在听闻“马华文学”著名代表作家李永平9月22日因病辞世消息时,这对我仍然是个需要想一想才回过神的名字。
当年正是李先生的《大河尽头》彻底颠覆了我对南洋诸岛的认识。
虽然梁静茹、孙燕姿、巫启贤的歌是生活中不假思索的存在,也看过《小娘惹》、《夏日麽麽茶》,知道郑和下南洋、一带一路,但对于东南亚的认识,其实长期停留在“新马泰旅游”水准——度假去处、天热、蚊子多、奇怪的人们和咖喱味。
中国眼里的世界
加上1998印尼排华骚动,一直以来都很抗拒东南亚,尤其是印尼。不愿了解,也不在乎是否了解。
以至于,咋一听说马华文学和《大河尽头》,第一反应是,“华侨的中文水平能写书?”
结果翻开《大河尽头》第一页就彻底打破了我承袭自中央帝国惯性的无知偏见。精致的文字如精心雕琢的工艺品,字字斟酌,甚至很多沉寂在字典里的生僻用词,一些基于闽粤方言的汉字用词是头一回见面,在来自南洋的唐山血脉的作者笔下,被再度赋予了鲜活的血肉和全新的有趣的视角。为华文读者打开一扇窗,让人领略到华文的世界原来是如此的广阔,还有那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中文之美”。
比如李永平在前序中提到“辶日迌”一词,辶日,读 zhì,迌,读tù,这是一个闽南语里的词,可能要翻康熙字典才能查到这个词。大致意思是游走于日月之上,有玩耍荒废之意,李永平非常喜爱这个词“浪游天地”的意境, 甚至出了一本名为《辶日迌》的自选集,让这个尘封于故纸和帝国边陲乡野间的文字再度活了过来,活出另一种可能性。
(从这个角度,会更能体会《西夏恶灵》中对西夏文字那种对文字传承的执念 点击查看书评)
不止于中文,在李永平的作品中,尤其是《大河尽头》,马来语、华语、日语、甚至闽南语……各种文字混杂交织,令本就如梦似幻,诡异迷魅的故事更显得迷乱瑰丽,风情万种。
大河尽头和南洋婆罗洲的前世今生
支那少年和荷兰姑妈一起溯流而上寻访婆罗洲圣山的旅途,跟随着主人公的行程,认识南洋,认识南洋诸岛的历史、近代的变迁,南洋的华人群落、白人殖民者、原住民各部落、日本侵略者以及战后的商人们。故事剧情上并不复杂,作者反反复复的交代故事背景,虽然开始觉得故事罗罗嗦嗦,读着读着似有一股醉意,仿佛被催眠似的放不下书的一直读。
这么美妙沉醉的阅读体验,可能上一次要追溯到高中时期的《百年孤独》了吧,两者多少有点相像之处。
第一次知道了卡江、圣山峇都帝坂、沙捞越古晋猫城,婆罗洲的密林、橡胶种植园……婆罗洲神奇的部族、动物、人物、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兰教、达雅克族原始信仰,新生的原始的善良的丑恶的真实的虚幻的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混沌不堪荒诞不经的统统混在一起……最终溶合成婆罗洲——地球赤道正中,世界中心之岛前世今生的一曲交响诗。完全超出预期。
个人印象最深的是少年永和姑妈在新新唐的片段,主人公在二本松别庄遭逢日本军士“鬼上身”的剧情,长屋天猛公的战舞,即使时隔5年,仍然印象深刻。
非常感谢有过如此美妙的阅读体验,也被提醒世界远比你以为的多元而辽阔,需要更多的尊重与认识才能发现更多的美。
关于李永平先生
虽然写出这样美妙的小说的李永平最为人所知的是所谓“马华文学”代表作家。我想他本人大概不喜爱这个抬头。出生在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的李永平,一生都不承认马来西亚后来对沙捞越王国的吞并,也不承认马来西亚华人的身份。生长在多语言环境下接受正统华文教育长大的李永平曾经考虑归籍大陆,然后因为文革时期而未能如愿,最终先生选择归籍中国台湾。前不久癌症晚期的李永平还在家接受了台湾杂志记者的采访,客厅内至今仍悬挂着已然“亡国”的沙捞越王国国旗。
古晋,唐山,无论是真实的故乡,还是精神故乡都回不去也无从追溯。
以沙捞越王国“遗民”身份,奉精神上的中国为祖国,而为祖国所陌生,客居台湾辶日迌于华文之海而终的先生,命运和笔下文字相互映照。令人感慨。
决定重新看一遍《大河尽头》,谨以此文向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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