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野猪让人流连忘返 猎人与狗的“战斗”直播。猎狗蜂拥而上,几只咬住野猪的头部,几只咬住尾部。被包围的野猪试图移动,发出痛苦的“咕-咕”声,但已无法前进。最终,野猪挣扎无效,死亡。
几个人拉着绳子,绳子那端是异常沉重的尸体。一路都是血迹,人对着镜头兴奋地说:“260斤足够了。”
另一段视频中,一只野猪被扒开了嘴巴,露出獠牙。人骑在它身上,比划着比手掌还长的公猪獠牙。背景音乐雄伟激昂,页面配文写道:“400+大炮(野猪),吃了百姓多少樱桃和麦子,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
再一段视频中,几个人拖着体积硕大的野猪,抵达皮卡车停放处。“一二三”,众人几次鼓劲,终于合力把它运到了车顶。野猪落在车顶的钢板上,发出“嘡”的重响。
在快手平台上,捕猎野猪的视频与直播正在流行。6月13日起,快手官方宣布启动“狩猎人赏金大赛”,旨在助力乡村生态治理与农业发展。多支合法护农队将连续多日直播狩猎野猪的过程,累计捕获的野猪数和排名每天实时滚动,直到6月30日比赛结束。获得名次的猎人将获得快手发放的10万元现金和流量扶持奖励。
过去很多年,农民苦于庄稼被野猪破坏,处于弱势地位。但在狩猎人赏金大赛中,有了猎狗和无人机的帮助,人终于成为王者。平台的流量扶持让许多人看到了野猪被放倒的场面,许多野猪猎人成为流量场上的明星。然而,这场对准野猪的捕猎大赛逐渐陷入排名、互怼以及粉丝对骂之中。很多人逐渐忘记了捕猎野猪的真正目的,也放弃追问付出的代价。
每晚20点后,人类玩手机的高峰时,也是野猪出没高峰。四川自贡人张强的手机页面充满了各种由无人机热成像画面组成的直播画面。飞行器传递着实时信号,令山地的沟壑、崎岖的道路及地面生物的活动一览无余。每个看客都清楚,飞行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到一团白点,乘胜追击。白点代表着野猪的出现。
为了不拗口,他们叫野猪“佩奇”,将猎狗称为“汪汪队”。在这场竞赛中,猎手与猎狗各司其职。操控无人机的人叫“飞机手”,负责定位野猪和指挥团队行动。与狗一起追踪野猪的叫“机油手”。野猪的血被比作机油,只有人放了“机油”,野猪才会一命呜呼。
张强觉得这更像一场足球比赛,考验勇气和谋略。如果狩猎人无法把握机会,他也感到像看足球“单刀踢飞了”般气愤。他最近两周迷上了看打野猪,关注列表里全是各类写着“户外战队”“公益助农”等名字的猎人队。每天夜里,他在不同的“战队”账号上切换画面。
种种迹象表明,捕猎野猪的兴起源于近年来日益加剧的人与野猪的矛盾。多地林草局官网上,都有农民反映庄稼被野猪破坏但无处理赔的消息。2021年,国家林草局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做好野猪危害防控工作的通知》,明确提出对野猪泛滥地区进行种群调控。2023年6月,野猪在国家林草局新调整的“三有”名录中被调出,意味着对野猪的保护措施再度降级。以护农为名的野猪猎人在全国各地广泛出现。
甘肃天水的老王参加了政府的招标活动,成为了一名有“狩猎证”的猎人。他原先就爱好养狗,为了获得政府对捕猎野猪的补贴,他很快转型,成立了一支护农队。老王记得,当时政府对赏金猎人提出要求:不能投毒,不能放夹子,不能放箭,套子都不能套,因为害怕伤到别的野生动物。诸多限制让他们选择了一条费劲但极具观赏性的方式——用无人机找野猪,锁定位置后再放狗追捕。
两年间,老王共计养了60多条猎狗,还按照狗的特点,给它们分了不同的岗位。“头狗”需要嗅觉灵敏、跑得快,负责带领狗群找野猪,“快帮”紧随其后,作为后备力量追击野猪。“重托”岗则需要咬合力很强的猎狗,只要一咬住野猪,它们就绝不松口。
老王承认这份工作比预想的要难很多。养狗、开车、买无人机和电子设备……维持这份激起人原始欲望的工作非常烧钱。他算了下账,四人护农队每日的油钱、伙食加上狗的医疗费等等,至少需要上千元。两年多来,他为此投入了约100万元,现在还无法回本。过去能够维持生计的养殖场也因此关闭。
入不敷出的状况影响了很多护农队的抉择。北山犬舍护农队负责人林大回忆,野猪猎人对捕猎进行全程直播,是从去年底才开始流行的。流量和粉丝的激励,让越来越多野猪猎人看到了变现的希望。今年腊月时,林大开始直播自己追捕野猪全过程,没想到流量表现出奇的好。半年多来,直播间在线人数经常有好几千人,直播间打赏的虚拟礼物逐渐让他每天收支平衡。
这些猎人们起初都觉得,快手举办的赏金猎人大赛正当其时。6月是西北农民投诉野猪的高峰期,北方的麦子马上要收割了,野猪此时会来拱地,农民可能颗粒无收。这个月以来,老王持续收到农民以及村干部打来的电话,告诉他附近有野猪出没,让他过来打猪。
6月下旬,快手举办的赏金猎人比赛进入后半程时,纷争开始出现。多日连续熬夜打野猪后,狗和人都进入了高度疲倦状态。不仅如此,不少战队在持续高强度出动后,能打到的野猪越来越少。而有些战队,一晚上能打下5-10头猪。网暴与争吵从此开始。有人诟病部分野猪猎人作假,有人质疑部分战队搬外援打猪。也有人怀疑这样打猪并不是为了护农,而是为了排名、找野猪多的地方捕猎。
粉丝们开始相互攻击。有的粉丝指出一些战队在发现野猪后,猪都已经不会跑了。还有粉丝质疑部分战队存在作假嫌疑。视频显示,有的野猪猎人在直播时,无人机热成像呈现全景视角的“飞机号”会突然断网。等到恢复网络时,地面追击野猪的“地面号”已经出现了野猪被捉到、被放血的画面。
一名参与快手赏金猎人大赛的野猪猎人说,这样的网络捕猪大赛缺乏第三方的全程监督。他去年参加西吉县政府主办的赏金猎人的比赛时,当地政府为了防止作假或者超出范围的猎捕,全程派了林地局工作人员跟车,进行监督。而这次的比赛,赏金猎人们可以根据各地政策自由选择地点,存在不少弄虚作假的举动。
在快手上,南风窗记者发现有很多账号都在售卖无人机“牙签”。两位“牙签”厂家表示,所谓牙签其实是一种铁制品,可以根据无人机的型号进行定制。他们宣称使用“无人机牙签”可以“快速高效地控制种群数量,再也不用拿汪汪队去换佩奇”。
人对野猪的仇恨在短视频平台里非常显眼。捕猎野猪的视频底下,大部分评论都在说“干它”“战士们,干倒佩奇”。一些粉丝留言支持护农,认为野猪一年害了不少庄稼。但在现实中,受访的多位粉丝表示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野猪,身边也没有和野猪产生冲突的案例。他们对巨型野生动物的恨意很大程度上是激烈赛制下,人和狗在与野猪冲撞时激起的。
在野猪猎人圈,要么死的是猪,要么死的是狗,这是常态。护农队网红顶流“西北刀客”提到,他们猎捕野猪的一大动力是为了为受伤和死去的狗复仇。截至去年底,因为参与捕猎野猪,他们的后山上已经埋了四五十条狗的尸体。
自从快手主办了赏金猎人大赛,阿鱼几乎每天都在通宵看直播,在三块屏幕上追击捕猎野猪。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抓到佩奇当然是关键,许多人为了这一刻兴奋无比,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我也是啊!”阿鱼说。
但很少有人在意,野猪本身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动保从业者陈晨说,当下短视频平台里对于野猪的讨论都在传递野猪是一类非常负面的动物,对野猪对生态的积极影响却闭口不谈。野猪是大型食肉动物狼、熊、豹子的食物。野猪日常的拱地之举,除了有可能糟蹋庄稼,也可以帮助自然堆肥、促进植物更替和林地更新。
多名从事生物研究的专家表示,对野猪进行致死性捕猎之前应有系统、科学以及多角度的论证。基于我国当下国情,我们应谨慎地进行野猪捕猎。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李忠秋说,野猪作为承上启下的食物链的一环,对生态链起着很基础的作用。生态系统如果少了任意一环,比如野猪,我们并不能准确地预测后果。也许没了野猪,生态系统也能继续维持,但我们不知道生态系统什么时候会崩溃。
兰州大学生态学院教授赵序茅认为,当前大规模出动护农队对野猪进行捕猎实际上是“治标不治本”。野猪繁衍能力强,缺乏天敌的它们成为了生态恢复后数量较多的一类。野猪的局部泛滥在世界各地并不罕见,不少国家都采取了人为方式控制野猪种群数量,但一味猎捕野猪不一定能达到控制野猪泛滥的目的。在猎捕压力下,野猪会提早繁殖时间,加速代际更新,出现“越打越多”的局面。
究竟何为科学方式控制野猪种群,上述生物研究者都表示目前我国仍缺少系统的研究。更现实的状况是,野猪在过去中国科学界是一个长期不被重视的“冷门”物种。比起一些发达国家,我国对于野猪种群的了解仍停留在一个非常粗浅的阶段。在缺乏对野猪种群的全面了解情况下,很难谈应以何种科学手段对野猪进行种群调控。
李忠秋呼吁采用谨慎的态度对待捕猎野猪,至少首先积累一年的数据,而且哪怕野猪超过了指标,也要判断它是否一定是对人类有害的。这些都是重要的问题,需要花时间进行系统性评估和论证。
赏金猎人比赛末期,没有人再讨论野猪本身的致害与否。粉丝们期待着自己支持的战队如同选秀出道一样,在6月30日登顶赏金猎人大赛的冠军。在快手,人们还是习惯把野猪叫做“佩奇”,一个可以随意喊“干掉它”的生物。6月的最后一周,越来越多粉丝涌入“快手三农”官方账号,质疑赛制的公平性。逐渐地,粉丝们在质疑有战队“摆拍”作秀时,开始说起了他们对野猪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