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说台北不提到舒国治显得有点无趣。
舒国治是台北城的奇人,生于台北,青年时期以小说崭露头角,令作家詹宏志慨叹其“最好的作品总让评论者无言以对”。其后弃别文坛,流浪美国长达七年,以一辆二手车游历四十四州。
因不愿干无聊的工作,除去早年的一份短暂工作,舒国治终身无业,整日无所事事、四处游荡,几乎走遍了台北的所有大街小巷。对于台北的风物人情、小吃名胜之熟悉几乎无出其右者,朋友们戏称他为台北的“地下市长”“小吃教主”,小说家帕慕克和劳伦斯·布洛克在台北时皆赖他导览。
舒国治闲时或写文章谈旅行及小吃,或客串友人电影,如杨德昌的《一一》、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等,读者则称其为“终身的晃悠者”。
舒国治
“随遇而安,能混且混,个性迷糊,自欺欺人”是舒国治给自己下的注脚。很少有人如他一样,职业不详,终日晃荡,却浑身一股文人的紧密质地,闲适生活,自信满满。
或许,也正是与这种清简度日有关,舒国治不论写电影、写游荡、写金庸、写旅行、写生活、写音乐、写乡土、写小说,都能出手不凡,自成一格,简淡中深富雅韵,俨然一派“舒”风,令人难忘。
舒国治也是梁文道眼中最会玩、最会讲故事的两个人之一,梁文道曾这样评价自己的这位好友:
“舒国治的散文原就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正由于其古老,他才能迷倒一众台湾读者,成为彼岸十年来最最受欢迎的散文家。
我见过诗人很不“像”他的诗,更常见到小说家不“像”他的小说,却从未见过有散文家不像他的散文的。所以张中行就像张中行,余秋雨就像余秋雨,龙应台就像龙应台;舒国治,他的人就走在他自己的文字里,闲散淡泊,品味独具。”
2000年,舒国治出版了《理想的下午》,该书为其最重要的代表作,另辟旅行书写文人风格,风靡台湾十余年,文学青年人手一册。后发行简体版,篇幅扩大增加,广受欢迎,成为无数游子的行囊必备之书。
就如副标题“关于旅行也关于晃荡”,书中的文章有长有短,有关于旅行的文章,谈散漫的旅行、城市的气氛、旅行者、旅馆;也有关于晃荡的文章,谈赖床、旧书店、台湾的咖啡馆.......
关于为什么不上班,舒国治在书中写道:
“因为爬不起来。我那时(年轻时)晚上不肯睡,晚上,多好的一个词,有好多事可以做,有好多音乐可以听,好多电影可以看,好多书可以读,好多朋友可以聊天辩论,有好多梦可以编织,于是晚上不愿说睡就睡。而早上呢,没有一天爬得起来。即使爬得起也不想起,因为梦还没做完。”
关于任性,他这么说:
“人要任性,任性,任性。如今,已太少人任性了。不任性的人,怎么能维持健康的精神状态?他随时都在妥协,随时都在抑制自己,其不快或隐忍究竟能支撑多久?自己要做得了主。”
本期新书试读特挑选了《理想的下午》中的两篇,在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希望大家能好好放松、晃荡、睡懒觉,然后,用一颗闲适的心去面对接下来的工作和生活,把每个下午过得理想。
毕竟,“世上哪有一件事,是真那么要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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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读
(下文节选自舒国治的《理想的下午》,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哪里你最喜欢
多年来,被问过无数次这样的问题。他们的完整句子是:“你去了美国那么多地方,哪里你最喜欢?”接下来的五分钟或一个钟头,往往天南地北聊得很愉快,但最后就是没把这个问题回答出来。
最简短的问题,看来最难得到简短的答案。
十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依然希望把这问题给答出来。
现在回想,多半问这话的人心中其实也略有定见,他隐约期待你说出一个地名,如纽约、西雅图、迈阿密或圣塔菲(Santa Fe)之类意象鲜明之地,再将你喜欢的理由略作描述,他听取后自在心中斟酌,或同意或辩论,那么这个问题便算答过了。
只是这么多次下来,我没有一次符合他们的期待。
像有一类人,很迷恋纽约,并也住进了纽约,他们常常等着人家问他:“你最喜欢哪里?”以便即刻回答:“纽约!”接着说出一堆纽约优趣之理由。这类人,便是最适合被问这个问题之人。老实说,我很羡慕他们,也很赞美他们,乃他们才有热情,我则太是犹豫。
他们讲的纽约之好,我多半也认同;我心中想的纽约之不好,他们必然也知悉;只是他们毅然选择纽约,我则还在穿梭空望。
天下之大,有人一生只专注一事将之做好,有人东摸摸西摸摸一事无成将之晃过。
插图来自《理想的下午》,下同
我也会有热情,像香港这样拘窄小隅我曾经告诉自己我能常年住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迢迢开车开到新奥尔良,竟然停下不动想租房长住南方。只是这样的热情都没持续太久。
我不那么爱纽约,是因它太多概念;无止境的高楼墙面,墙内是什么不知道。太多的重复;有一家百货公司,又有一家;有一出戏,接着又有一出,之后再有一出。重复的人,重复的景,重复的东西,于是它看起来很大,但不知怎么,人消受起来总觉得很小。倘若人在纽约一辈子,会显得这一辈子很短。
会喜欢纽约的人,许多是在未去之前便已憧憬纽约的气势建筑、充满活力的多样化职业及游乐、多元化的民族、文化的荟萃……这个那个,及抵那里,果然如他所期,于是他便喜欢上了。
我颇有一些朋友,学建筑的,学电影的,学设计的,学画的,爱买衣饰的,爱接触人群的,自诩有品位讲究美感的等,是属于这么地喜欢上纽约之人。
而我在去纽约之前,也是兴味盎然,只是还不算酝酿了很浓的憧憬;到了以后,我发现做得最多的是走看,一条街接一条街地走,一幢楼接一幢楼地看;进很多便宜酒馆听小型演唱,在很多空无一人的半夜地铁站等四五十分钟的地铁,吃过无数片七十五美分的比萨,John's Pizza、Ray's Pizza,但没有看过一场百老汇秀。便是这样,断断续续、进进出出在纽约待了近两年。我觉得纽约不错,如今已有十年没去,奇怪就是不会怀念它。
若选择住,我不会选纽约。除了上述的太多重复外,树太少、楼太高、人太多也算是随手可以拈来的偷懒式理由,但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是的,便是这个字,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欢它,便因它抽象;这是纽约了得之处,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这点。而我,还没学会喜欢抽象。
人们可以轻易地归结出:纽约有全世界最优与最劣的东西及人。纽约客的步行速度举世最快。说什么全世界最高楼宇之城。说什么它那里的犹太人比一个国家还多。小说家欧·亨利一九〇七年说它是“建在地铁上的巴格达”(Baghdad on the Subway)。新闻记者约翰·根室(JohnGunther) 一九四七年说它有一万一千家餐馆、二千八百间教堂、七百多个公园、九千三百七十一辆计程车、三十多万条的狗,以及一天打一千八百二十万通的电话,其中包括十二万五千通打错的……太多太多这类数据式、绝对论述式等的描写一步步、一层层、一年年地朦胧构成它这城市的奇怪传奇,以至于抽象。
也不会选洛杉矶,不只是车太多、烟雾(smog)太脏,主要是幅员太宽,地貌改变得太恶劣。若长住,对人的视界极不滋养。它有点像将台北市扩增到连新竹、苗栗皆包含进来,并且把竹、苗的山都铲平以令它们没有因天然屏障而形成县市的必然分际。于是在洛杉矶,你一直开车,往前开,然你不能察觉究竟走了多远(只有从汽车码表上来算知),也无法得悉去了哪些地方(乃太平了、太旷了、太无山野田林的自然地标,只能就地名的字标来识知),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平阔的高速公路上寻找地名来下交流道,令人岂不像在电动玩具的屏幕里选地方降落?说到这里,洛杉矶岂不也是另一个抽象之城?五十年前的洛城还颇有一些山突路回的天成幽景(但看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所述可知),如今无限平移延展,人每天睁开眼睛看的尽是这些朗朗乾坤下的干焦空荡,真不知怎么收摄心神。
我打赌有太多的洛城居民一辈子不曾想过这件事。
若他真想了,岂不徒增烦恼?
圣 塔 菲, 远 方 之 城, 是 D.H. 劳 伦 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e)人世苍茫之后最终的落脚地,景奇地高,空气纯净,然它像是崇高之城,于心灵甚有裨益,住居未必周全。
树大房幽的美国城镇太多太多,每一个都令我想住上一段岁月,但住着干吗呢?南方太过沉定闭塞,新英格兰太萧索清素,中西部太寂寥远隔,严冬太冷;太平洋西北(Pacific Northwest)固然气候宜人,树草蓊蔚,西雅图、波特兰城市文明可喜,我其实全有兴趣。全有兴趣,便不自禁意味哪儿我都决定不下。只好一直开车经过。
莫非好地方并不是用来定居的?
另就是,寻找佳美城镇,一地接着一地,会不会只是为了不断地移换?
在西雅图住的一年中,日夕徜徉的碧湖(Green Lake)觉得何其清美,然开车到了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的湖边伫立两个小时,竟感碧湖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宁平旷远、潇洒风华。在纽约格林尼治村的孔雀咖啡馆(Peacock Cafe)小啜咖啡看书何其淳雅适人,然开车小停博尔德(Boulder,Colorado)的三叉戟咖啡馆(Trident Cafe) 或安娜 堡(Ann Arbor,Michigan) 的 Dominlc's 或 布 莱 托 波 洛(Brattleboro,Vermont)的 Cornmon Ground 等咖啡店,感到更爱这些远镇小店的闲散逸放。
开车跨过俄亥俄河要进入辛辛那提(Cincinnati),顿感这是全美少有的天然形势奇美的一个城镇,何等优美的河,又何等岗秀坡雅的城,太多的名城古镇都比不上它,无怪乎人称“西部的皇后城”(Queen City of the West)。然我还是开车离开了它。
或许我太容易去到了这些地方,接着又离开它们,故我 很 难 说 查 尔 斯 敦(Charleston,South Carolina) 比 夏 洛茨 维 尔(Charlottesville,Virginia) 好, 说 新 奥 尔 良 比 孟菲 斯 好, 说 伯 克 利 比 圣 地 亚 哥 好, 说 达 勒 姆(Durham North Carolina)比普罗维登斯(Providence,Rhode Island)好……
“哪里你最喜欢?”
我真希望能够回答。
理想的下午
理想的下午,当消使在理想的地方,通常这地方是在城市。
幽静田村,风景美极,空气水质好极,却是清晨夜晚都好,下午难免苦长。
理想的下午,有赖理想的下午人。这类人乐意享受外间,乐意暂且搁下手边工作,乐意走出舒适的厅房、关掉柔美的音乐、合上津津有味的书籍,套上鞋往外而去。
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看看市景,听听人声。穿过马路,登上台阶,时而进入公园,看一眼花草,瞧一眼池鱼。拣一方大石或铁椅坐下,不时侧听邻客高谈时政,嗅着飘来的香烟味,置之一笑。有时翻阅小报,悄然困去。醒来只觉眼前景物的色调略呈灰蓝,像套了滤色镜,不似先前那么光灿了,竟如同众人散场多时只遗自己一个的那股辰光向晚寂寂。然一看表,只过了十五分钟。
理想的城市最好有理想的河岸,令步行者视野清敝;巴黎的塞纳河恁是得天独厚。法国人最懂在河的两岸构建壮观楼宇,供人几百年来远眺景仰叹赞指认,这或许没有一个城市及得上它。塞纳河洵是巴黎最富流畅、最显神奇的动脉。即河上的一座座桥梁亦足教人驻足依依。纽约的东河、哈德逊河,柏林的史普利河,台北的淡水河等皆非宜于悦目散步的岸滨。
然而理想的下午,也常发生在未必理想的城区。不是每个城市皆如巴黎。便在喧腾杂沓的自家鄙陋城市,能闹中取静,乱中得幽,亦足弥珍了。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街树。这也是城市与田村之不同处。田村若有树,必是成林的作物,已难供人徜徉其间。再怎么壁垒雄奇的古城,也需有扶疏掩映的街树,以柔缓人的眼界,以渐次遮藏它枝叶后的另一股轩昂器宇,予人那份“不尽”之感。然而街树成荫的城市,举世实也不多。旧金山先天是一沙丘,仅公园里有树,路上及人家皆养不出什么树来。高度发展的城市,如纽约、伦敦、东京,则早倾向于权宜之投机,把树集中在大型公园里,美其名为都市之肺。倒是开发不那么急切的新奥尔良、斯德哥尔摩等中型城市,树景颇佳。
理想的下午,宜于泛看泛听,浅浅而尝,漫漫而走。不断地更换场景,不断地移动。蜿蜒的胡同、窄深的里巷、商店的橱窗,就像牌楼一样,穿过便是,不须多做停留。博物馆有新的展览,如手杖展、明代桌椅展这类小型展出,或可轻快一看。
走逛一阵,若想凝神专思片刻,见有旧书店,也可进入浏览。一家逛完,再进一家。有时店东正泡茶,相陪一杯,也是甚好。进店看书,则博览群籍,不宜专守一书盯着研读。譬似看人,也宜车上、路旁、亭下、河畔,放眼杂观:如此方可世事洞明而不尽知也。
山野农村所见不着者,正是城市之佳处。却又不宜死眼注看,以免势利狭窄也。两车在路口吵架,情侣在咖啡店斗气,皆目如垂帘隐约见之即可。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街头点心,以使这下午不纯是太过清逸。纽约的比萨、热狗显然不够可口;一杯 Egg Cream(巧克力牛奶冰苏打)倒是解渴沁脾。罗马、翡冷翠的甜点蛋糕,鲜润振人心神,口齿留香。台北的葱油饼,员林的肉圆,王功的米糕冰棒,草屯的蚵嗲,北京的烤红薯,也是好的。最要者,是能边走边吃。
有时在广场或车站,见有人群围拢,正在欣赏卖唱的或杂耍的,驻足欣赏,常有惊喜。巴赫的《上帝是全人类的愉悦》以电吉他铿锵流出音符,竟是如此的振你心弦,一波推着一波,教人神往好一片时。流动的卖艺者,一如你我,也是期待一个佳良的下午,一个未知的喜悦。
理想的下午,常这一厢那一厢飘荡着那属于下午的声响;人家墙内的麻将声,划过巷子的“大饼——馒头——豆沙包”叫卖声,修理皮鞋雨伞的“报君知”铁击声等,微微地骚拨午睡人的欲醒又欲依偎,替这缓缓悠悠难作数落的冤家午后不知怎么将息。声响,一如窗外投进的斜光,永远留给下午最深浓的气味。多年后仍旧留存着。声响及光线,也竟然将平白的下午能以时代划分浓淡氛味;四十年前那个时代似就比今天浑郁。
音乐,岂不亦有下午的音乐?萨蒂(Erik Satie)的《我要你》(Je te veux)像是对美好下午最雀跃的礼赞。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阵雨。霎时雷电交加,雨点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阵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阵。最好是茶棚,趁机喝碗热茶,驱一驱浮汗,抹一抹鼻尖浮油。就近有咖啡馆也好,咖啡上撒些肉桂粉,吃一片橘皮丝蛋糕,催宣身上的潮腻。俄顷雨停,一洗天青,人从檐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觉。若这是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京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走出来,定然是最潇洒的一刻下午。
理想的下午,常伴随着理想的黄昏;是时晚霞泛天,袭人欲醉,似要替这光亮下午渐次地收拢夜幕,这无疑教人不舍。然下午所以理想,或在于其短暂。
一个世故丰蕴的城市,它的下午定然呈现此一刻或彼一刻悠然怡悦的气氛,即使它原本充塞着急急忙忙的工作者与匆匆促促的车阵。
为了无数个这样的下午,你我一径留在城市。然在随时可见的下午却未必见得着太多正在享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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