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状元妻子十分不贤，极端凶悍，动辄大发雌威，对他非骂即打。这一恶行，并不因丈夫身份的改变和地位的擢升而有所收敛。缘由倒也简单，龙幼孤而贫，幸赖未来岳父的长期翼护与关爱培植，方得以饱暖，并求学中秀才。抚育之恩，不啻再造。秉持此念，一贯"惧内"的龙汝言，虽已贵为尊荣至极的状元，季常之癖依然;甚至为顾及影响息事宁人，益发畏妻如虎。所不同者，如今交游广阔，已有处可避。

某日，夫妻反目，龙状元出走避居友家，三日不敢回府。也是命当倒霉，就在他离家的当天，其主管的实录馆馆员送来《高宗纯皇帝实录》请他校对，龙妻是文盲，收下便搁置一旁。第三天，她将原稿交与取稿者。哪承想，惊天之变就在这一收一搁一取后猝然发生了。极重大事故出在缮吏误将"纯皇帝"写成"绝皇帝"。皇帝的庙号和谥号写错任何一个字，都是大不敬，更何况错出的偏偏又是不要说皇家，就是平常百姓也极为忌讳的"绝"字。

龙状元虽未寓目，但恭校黄签上"龙汝言"大名赫然在目，已然百口莫辩。如此超“大不敬"，如落乾隆帝手上，龙状元断送头皮，几无悬念;若适逢皇上心情败坏，或平素即已憎恶，龙的家族也或遭至牵累，轻者籍没充军，重则缧绁瘐毙，甚至被杀得人头滚滚都有可能。毕竟是对待宠臣，嘉庆皇帝还算念及情面，法外开恩，不忍宣其罪状，且免交部议法办。

龙状元有大惊而无大险，虽从云端跌落，但由皇帝直接下达的处理决定，无异于赐给一方魔力十足的"充气垫"，使他得以软着陆，算是大不幸中的万幸了。

世人自然联想到，就在五年前，龙汝言因一极为偶然的机缘而蒙殊恩，成为新科状元。仅过两年，皇上又打破常规，不经程序，免其应散馆试，直接越级擢升他担任现职。不久，又先后任乡试正考官、会试同考官，可谓备极恩宠，无以复加。岂料他时运逆转，泰极否来，遭此重大挫跌。

革职还乡后一年多，也不知龙状元是怎么熬过来的，想来难免黯然神伤。好在毕竟是书生，仕宦不久，本色犹存，尚能及时调整心态，转换角色，寄情于书画，以渐渐淡忘那场恶梦。

翌年(1820年)七月廿五，嘉庆帝龙驭上宾。作为内廷旧员，又蒙非常知遇，龙状元获准从原籍返京"哭临"。于是，他从家乡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城，锥心泣血肝肠寸断，伏地哭得感天动地。道光皇帝感其真诚，嘉许他"颇有良心”，特赏从七品内阁中书一职。

今有人讥其"做秀"，旨在感动新帝，以图咸鱼翻身东山再起。这种风凉话，过于凉薄了。揆诸情理，龙状元的悲恸欲绝，应当发自肺腑——既痛逝者，亦复自伤。人琴俱亡，激起黍离之悲;水月镜花，顿生今昔之慨。总之，既感恩戴德又悔恨莫名。大行皇帝六年前，对他格外垂青，特别赏识，那一出出一幕幕，怎不令他铭心刻骨没齿难忘？

02

将历史镜头倒回到1810年。从桐城"北漂"来京的23岁的龙秀才，寄居在某都统府担任家庭教师 。都统乃一方军政长官，武职从一品。

有一天，都统请龙汝言代他作一篇皇帝万寿贺词，无外乎歌功颂德。龙汝言惮思竭虑，独运匠心，撇开陈词滥调，别出心裁地将雍正、乾隆御诗集句百韵成篇。有清一代，大多数皇帝资质甚佳，自幼受教于天下一流名师，"童子功"训练极严;课业之重，不低于今天高三学子的考前总复习。其文学功底都十分扎实，若能与考，多数是考得上进士的;当今的任何一所名校的中文博导，都难望其项背。

嘉庆帝阅毕都统恭呈的颂词，大悦而激赏之余，转而疑惑:这是你的手笔？都统乃武人，纵躺下施以腹部按压，也挤吐不出一滴墨水，哪敢欺君，便老实回禀:是犬子的教读西席龙汝言代撰。得知龙秀才乃桐城人氏，嘉庆好感倍增，说“江南士子，向来不屑读皇祖皇考诗章，此人肯下功夫诵读，忠心可鉴。诗作构思精妙，才堪大用。"立赏龙汝言举人身份一枚，钦准参加明年会试。

遗憾的是，次年即嘉庆十六年(1811年)辛未科礼部会试，龙汝言考贡士名落孙山，未跨入殿试门槛。待主考官复命殿试排名时，皇帝大为不悦，发脾气申斥:这一科没一篇好文章!被全盘否定工作成果的主考大人震骇而纳闷:天地良心！本科所取乃一时俊彦(二甲第四名即全国第七名进士，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林则徐)，皇上何出此言？

百思不解的主考大人，慌忙私下向太监打听。太监一语道破天机_"龙汝言落第了嘛!皇上不便明言。”主考恍然大悟，顿足拍额。这样，皇上属意龙氏作"状头"的信息，就被有资格担任下科考官的重臣们铭记在心。

三年后的嘉庆十九年(1814年)甲戌科，27岁的龙汝言的大名，被冠以一甲第一名的预定状元名衔，由主考官呈进。嘉庆皇帝暗自拆开密封袋，大喜，眼见为实，终于放心地舒了口气，旋即密封好，表示尊重考官们意见，并没有拆开御览。真是煞费苦心，足见他对龙汝言赏识到何种程度，大有非龙不取、非龙不认、非龙不快之概。胪唱之日，皇帝比自己中状元还高兴，不禁自诩:"朕所赏果不谬也。"言外之意——我赏识的人还会错吗？

03

二度起用后担任品秩甚低的内阁中书的龙状元，在道光年间为官十八年，然仕途蹭蹬，迄无起色，除了道光十八年(1838年)出任过会试同考官一次外，确实也没办拿得出手的大事。想来仍在倾心书绘，聊以自娱。照理，凭他当时品秩，是不具备担任次重量级考试考官资格的，可能是皇上考虑他资格老、又有状元身份吧。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所受的皇家恩典，当年便离世。顺便提及，也就在龙状元51岁离世当年，53岁的林则徐钦差广东禁烟，开启了他跻身民族英雄的政治生涯。

04

上述故实，史载大同小异，多取材于晚清民国年间梁溪坐观老人桐城张祖翼《清代野记》。该书史料价值很高，为清代笔记中的经典。徐珂《清稗类钞》予以辑录，内容完全一致。台湾苏同炳教授《外野史亭杂记》，香港掌故大家高伯雨先生《听雨楼杂笔》，均有类似记载。张、苏、高三人著作口碑不俗，治学态度严谨，记述应当可信。

事实上，古今中外惧内的名人乃至重量级人物不胜枚举。谁也不像倒霉的龙状元，因惧悍妻而造成那样的严重后果——被毁掉一生。古希腊旷世大哲苏格拉底与美国总统林肯堪当异域的杰出代表。

我国是惧内大国，此风自古已然。宋代风流名士陈季常，可谓个中翘楚，对惧内文化贡献最大。经其好友苏轼赋诗戏谑，“河东狮吼”便声振语林。究其原委，乃花心招妓，可谓怕在一个"耻”字;

明朝令倭寇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戚继光，中道怕妻，原因是铁血御寇，令出如山，牺牲了自己与元配的唯一儿子，以至怕到"请夫人阅兵"也脱口而出，可谓怕在一个"愧”字;

清初重臣索额图，宰相级人物，常被夫人打得逃匿床底，虽原委付诸阙如，但俯身高呼的那句"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的豪语，端的脍炙人口;

大学者胡适说过，怕老婆的国家，民主。甚至还专门结社集会，旨在着力弘扬惧内文化。一代大师嘉德懿行，当真与文盲夫人相守以终，无愧于“旧道德楷模，新思想师表"，可谓怕在一个"德”字。

龙状元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无条件无底限地忍让悍妻，任其大发雌威肆意妄为，可谓怕在一个"恩”字。

龙状元只得寿半百，可谓春秋不永，知名度也不高。纵观其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落寞以终、不知大彻大悟与否的一生，真令人欷歔不已！对这位一千三百余年科举史上最走运也是最倒霉的传奇状元，后人不禁感喟: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书生命薄!不知当年的龙状元，痛定追溯肇因，有无反躬自问:虽说红尘扰攘，可当清夜抚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