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二小时候得了羊角风,频繁抽风导致五官移位,没有左眼,几乎没有鼻孔,很是骇人。他明明有鼻子,有眼睛,却长在了不对的地方;他明明五官齐全,却奇丑无比;他明明是普通人,却因长相愣是吓跑了无恶不作的洋鬼子。
他虽然模样难看,可心地善良;虽然家境贫寒,可摘花的手艺却精湛。
初看《大宅门》时,我只是对他的遭遇感到难过,觉得上天终究是不公平的、觉得人世间终究是冷眼的。
重温后我才发现,金二是被谁逼死的?他又是如何被一步一步逼死的?
金二被七老爷重用
在破败不堪的花园里,一眼望见的都是一片狼藉,戏台子也塌了半边,那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可是在这破瓦颓垣的花园里,菊花却生得那样娇艳欲滴、傲然挺立、沁人心脾。
金二因为模样奇丑无比,被小胡总管派来看花园。原因竟然是:有他看园子,日本鬼子就不敢来了。因为日本兵说他长得像鬼,都吓走好几拨了。
金二的父亲,原先就是白府大宅门的花匠。金二养花的手艺被白景琦看中,他被带回了新宅,专门帮白景琦收拾花房。
明明他祖传的养花技术很好,可他却只能在荒芜的花园里种花,无人欣赏;明明他是靠着自己的手艺吃饭的,可他却因模样丑陋被疏离、被嫌弃、被厌恶。
因为小时候留下的病患,他一直被指指点点、被独孤包围着、做的事情也不被认可。
长时间以来,他越是被孤立、越是无助、越是绝望至极、越是彷徨无奈,白景琦把他接到大宅门打理花房,他就越是有成就感、越是有无限的油然而生地自豪感、越是觉得自己也能和普通人一样能干,甚至比普通人做得更好。
金二凭借骇人的长相,成功地把追赶童越的日本兵吓跑。
本来他在花园里,也吓跑过日本兵,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可到了大宅门,到了七老爷的跟前,到了救下童越的命的关键时刻,他“吓跑日本兵”的行为就变成了英雄事迹。而这个英雄是七老爷白景琦赋予他的。
男人并不是都想成为英雄,只不过是想从英雄的影子里透视到些什么,以此慰藉自己空乏的心灵,一个好男人,不是拼命不让身边人受一点点伤害,而是把对身边人的爱视为与对信念一样的崇高,是要用生命去做的事,男人,也正是通过身边人对他的肯定,认可,欣赏,喜欢和爱才获得更大的动力和生命力,然后成就一切,一个优秀的男人,会让身边人感到平等,自由,幸福,安定和信任。
金二是个男人,他也需要被肯定、被认可、被欣赏、被喜欢、被爱。以此慰藉他那早已被伤害得千疮百孔的心。
白景琦对他的重用,让他看见希望、看见光芒、看见生机。白景琦赋予他英雄的正气凛然,更让他内心澎湃、热血沸腾。
他这一辈子所有的英雄情节都在这里了,一辈子受到的尊重也都集中在此时此刻了,一辈子的功成名就也都涌现在这白景琦给他的上面了。
他的心里竟有那么一瞬间,忘却了自己奇丑无比的模样,忘却了在此之前受到的种种厌恶至极与百般刁难,甚至突然生出一种自己比别人都强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来。
他的心里眼里,看见的不再是黑乎乎一片了,而是黑暗中透着一丝光亮,宛如破晓的黎明、初升的太阳。
金二娶媳妇
饭桌上,白景琦拿金二开玩笑。
白景琦问他三十好几了,怎么也不张罗个媳妇?
他是这样回答的:
我倒是想呢!可谁跟我啊!
这话惹得白景琦哈哈大笑,接着开玩笑地说:那我给你张罗一个,这丫头里头你随便挑一个。
他的心里已然把自己当成了个能人,白景琦要给他张罗媳妇,他自然高兴地说要。
是白景琦主动要给他张罗媳妇,这是赏赐、更是认可,他不得不承着;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应了白景琦的话,就必须顺势说自己那玩意硬朗着,坑不了人家姑娘。
是啊,他是一个男人,还是打心里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必须维护自己好不容易才挣来的那份骄傲,必须维护自己走过半辈子才赢来的那份意气风发,也必须护住自己人生的顶峰。因为他再也不想再过回那种被孤立的日子了。
他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他累,却无从止歇;他苦,却无法回避。因为,孤独吞噬着他的内心。那种被疏离、被嫌弃的感受如弯刀一般一刀一刀地在他滴血的伤口上划着,每划一刀,孤独吞噬的速度就增加一分,不眠不休,永无止尽,令他窒息不已。
他更加不想再过回别人一看见他,就像是见了鬼的日子。至少在大宅门里,大家都还敬重地称呼他:金二爷。大家承认他的丑,但也承认他是个人。
所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能说自己那玩意不行,那是在践踏他,更是在损毁他修来的骄傲,在摧残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在蹂躏他作为金二爷的脸面。
金二与媳妇同归于尽
饭桌上的白景琦说要给金二张罗媳妇,那纯属是茶余饭后谈资,说着玩的。
可金二当真了,他有了七老爷的“免死金牌”,竟然在大宅门里调戏丫鬟。
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可七老爷说过的话,他就得认,他就得给金二张罗媳妇;明明金二只是个不起眼的下人,可七老爷却亲自出面为他说亲;明明七老爷是大宅门的主子,却花钱给金二讨媳妇;明明金二奇丑无比,可七老爷却设计让姑娘在相亲的时候看不到金二的真面目。
七老爷如此重视这件事情,都亲自出面了,也出钱财了,金二就更加不能把自己那玩意不行的事给露怯了。
明知自己不行,他却在洞房花烛夜闹出很大的动静;明知自己的模样丑陋,肯定会吓着新妇申小青,他却不管不顾,令申小青光着屁股跑到马圈里;明知自己只是个下人,他却把自己的新婚夜惊动到了大宅门上上下下,特别是七老爷还拿了自己的外套给申小青避体。
那只是他急着要证明自己能行罢了。
新婚夜之后,自她光着屁股跑到马圈里之后,娘家人怕她以后难再嫁,要脸面地同意她跟着金二过日子。大宅门也强调花了钱,写了婚书就不能悔。她便再也不抬头视人了,就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
后来,她怀孕了。
生下了双胞胎,大家都纷纷向他道喜,只是他高兴不起来。
慢慢地,纸终于保不住火了,就连路边玩耍的小孩都唱着歌谣嘲笑他:下雨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
他自己不行,可憋得难受,天天犯了性,就拿申小青撒气,他天天打得申小青身上没一块好的地方。
明明申小青才是受害者,可他把自己在外面受的气一股脑地全都撒在她头上;明明申小青是个善良老实的女子,可她越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就越来气,越恶狠狠地打她;明明是他自己不行,祸害了申小青的一生,可他却觉得自己错了不要紧,申小青错了就不行。
尽管这结局他想过无数遍,也在心里暗暗接受了如此不堪的事实无数遍,可那一刻真的到来了,他的悔意全然又都跑出来了。他的内心煎熬了太久,他一直在回避真相被发现的这一天,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对真相被发现的那一天,他是即害怕又等待。多等一天,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份侥幸的欢乐,同时也多了一份等待的苦楚。
他的心被这样背道而驰的矛盾占据着,矛盾的欢乐越浓密,矛盾的苦楚就被拉扯得越厉害。两股不能相容的力量,把它们僵持的苦果都一股脑地传给了他的心,他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了。
孩童们知道了,大人也知道了,甚至是于觉生都光明正大地跟他叫板的时候,他心里便不再纠结了,那份苦楚有了等待的结果。
他想活着啊!他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想生活滋润和和美美,可从未抬过头的申小青,在于觉生的面前抬起了头来。
他本是老实善良的人,可人人羡慕的那对生得很漂亮的双胞胎,便是“他不行”的不可磨灭的证据,看着那对双胞胎,是讽刺、是嘲笑、是奚落、是挖苦。
他要守住那份成就,守住七老爷给他张罗媳妇的荣耀,守住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可他守不住了,但他又承担不起守不住的后果。
他不能让申小青跟着于觉生私奔了,那比孩子是于觉生的更让他痛苦、不堪,可他模样丑陋、那玩意不行、犯了性天天打她、连最后一点善良都丢了,他实在留不住申小青,也实在没办法得到申小青的心。
明明是申小青受尽折磨与委屈,可金二觉得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明明他喜欢申小青,可他却天天打她;明明是希望一起好好过日子,可他却不得不把她变成冰冷的尸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留得住她,才能守得住自己“不行”的秘密。
可她不在了,他就能守得住那“人人皆知”的秘密吗?
他把药下在了饭菜里,他要和申小青一起吃最后一餐饭,他要和申小青一起赴黄泉路,他死也要让外人看见他和申小青是一对“生死相随”的夫妻。
甚至于,他在生命的最后尽头都还要使尽最后一点力气要掐死那对双胞胎。
是啊,那对双胞胎是他“不行”的实实在在的、不可磨灭的证据,即便他和申小青都不在了,可那对双胞胎还在,证据还在,他的秘密还存在被证实的威胁,他这一辈子的那点尊严啊,在那对双胞胎的身上被践踏得完完全全,简直就是把他脱光了、揉碎了、摊开了,赤裸裸地摆在众人面前。
他如何承受得起?
所以,他死也要拉上那对双胞胎。
金二隐的瞒,逞的强,要的面子,满足的虚荣心,显的威风,摆的谱,到最后都变成了光,照亮他全心身,把他的黑暗、隐晦、不堪入目全都一览无遗,更是把他人性的丑恶全部摊在阳光下面。
他是被自己给逼死的,为着那点虚荣心,他说的谎、做的恶就像一个滚雪球,越滚越大,时间越久,雪球越大,他的内心越纠结、越恐惧、越怕失去,他就越得行恶去维护那点来之不易的尊严与骄傲。因为,对于他来说,得来的比其他人太不容易了,比其他人要艰难上数以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