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肥内,台湾著名影评人
有一个情境是这样:一位“术死”病人的儿子认定执刀医师要负全部责任,于是给了医师一个选项,从三位家人(妻子、儿子、女儿)选一个出来偿命,他要医师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所以非得是家人死不可。医师将如何选择?
这种选择题式的考验我们并不陌生,几年前,“大神”诺兰在蝙蝠侠系列作品也不断布置这类纠结;但在那里,非人(或超人)因为有大爱,所以课题基本涉及多条人命。按理说,斯蒂芬‧墨菲医师的抉择应该要是主要的悬念,悬而挂念,用以作用在观众身上;然而在《圣鹿之死》中,却因为许多前提的隐藏,而成为悬而叨念。
据说导演喜欢设定命题(或理论)之后,再开始创作,这可能是影片问题的来源;尽管为了要好好去处理命题,编导或许排除了干扰参数,让叙事元素可以更加单纯,以观察人物在重要行动上呈现出来的转变,然而,编导大概忘了,对观众所设定的一且效能,必得从观众的现实去寻找公约数。
于是一件原本可以稍微复杂的事件,却成了某种儿戏:斯蒂芬的太太安娜质问他到底这件医疗事件该由谁负责,斯蒂芬声明外科医生从不害命,是麻醉师才会;于是安娜去问了斯蒂芬最忠实的伙伴马修,马修于是向安娜要求“奖赏”(她在车上帮他手交),完了后只给了一句简单的答覆“麻醉师从不害命,外科医师才会”,并强调斯蒂芬当天术前有小酌。就这样,安娜又把矛头指向自己的先生。
但她绕道去找那位儿子马丁,用苦肉计请他冤有头债有主,索命就找斯蒂芬,未果。后来甚至斯蒂芬出手囚禁马丁后,马丁只给安娜一句忠告“你要做什么就快,你儿子快死了”,然而安娜采取的行动,竟只是回房诱惑斯蒂芬,未果。
费心交代上述细节,无非是想让没看过这部片的读者可以感受一下安娜的无力感,因为那正是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的观众,一种隐喻性的观影状态。正因为有太多前提没有交代清楚:比如影片一开始就是斯蒂芬与马丁的见面,且看来应该是某种常态,但是影片却始终对这两人的互动,做出暧昧的呈现。
我们怀疑的是,斯蒂芬是基于什么样的态度面对马丁?是一种愧疚吗?很可能,他还给马丁买了名表。是某种情欲的偿还吗?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暗示两人没有怎么样,但当事态变得棘手时,斯蒂芬曾到马丁住处威胁说“你让我逮到,我就如你所愿,把你和你妈都上了!”这句话显得格外暧昧;而稍早前,马丁确实强邀了斯蒂芬到家里晚餐,并藉口早退,让斯蒂芬与母亲独处,母亲也试图诱惑斯蒂芬,未果。
诸如此类,虽看起来人物之间的纠缠好像也可以解释得通:马丁虽想向斯蒂芬进行报复,但一来“他看起来真的是好人”(马丁语),二来他的手太好看,三来或许想将父亲投射在斯蒂芬身上,四来或者想满足母亲丧夫后的需求。马丁接近斯蒂芬绝不是想从他那里听到任何关于父亲之死的真相,毕竟,他始终认定是斯蒂芬医疗疏失使然。
问题就来了,关于那场医疗疏失,观众没有丝毫的头绪。影片第一个镜头就是凝视被切开的胸膛与跳动的心脏,这颗心脏并非暗示为马丁父亲之心,仅作为某种视觉上的座标,分别与后来出现的马丁手上那盘义大利面或斯蒂芬女儿金盘子里头的薯条有了呼应。这个没有头绪不但因为片中刻意不正面揭示相关讯息,更重要的是,如上所述,斯蒂芬与马修互相推卸责任之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大抵仅以斯蒂芬三年没碰酒精来暗示出他在心理对这件事的认定;于是又回到他赠送马丁手表,或许也是作为某种(心虚的)贿赂。但也就仅止于此,斯蒂芬一脸大胡子,有效隐藏了他种种可能透过表情泄漏的讯息,而这个人究竟是否真的没常识到因醉误事?问题于是转而变成行事严谨的安娜竟轻易相信这些戏言?
但真正核心的问题是:马丁是何许人,竟可以向斯蒂芬家人施咒,且真如他所预言,两个孩子将分别历经四肢瘫软、不吃不喝,乃至双眼出血,也就是生命到了尽头;但斯蒂芬有权,也唯有他有权决定让谁死亡。
且,叙事过程中存在的空缺在于:金和弟弟鲍伯都知道且相信是马丁的“能力”使他们遭到诅咒。
再回到主要设定,编导毕竟还是有点小聪明,因为墨菲夫妇都是行医的,自然对于诅咒说这类神秘主义不愿采信,所以宁可花钱动用医疗资源来救小孩,却始终没有采取神秘主义的解决方式。
然而,既然其他医师推断是精神官能症,但我们也一样没看到斯蒂芬让孩子们接受精神或心理治疗。直到斯蒂芬决定采取暴力行动,基本上也就在内心接受了马丁施法的可能性,却仍然不愿意求助于巫师或驱魔人。于是他总是站在下风,而观众,也对他的遭遇一筹莫展。
因为编导在意的不是现实主义合理性,而是人物仅能在他给定的条件、遭遇与情境下,发生他所预期的(其实也是他写定的)反应:这位戴著毛茸茸面具(他脸上的毛发远比身上的多)最终如何变成一位凶残的屠夫,行凶前还将自己交给命运(蒙著眼睛)决定死者,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罪愆——可能正因如此他才有办法在片末时仍与其他家人一起出来用餐而没有锒铛入狱。
事实上,淡化现实成分就是导演的障眼法,适当掩饰了他对人性理解的局限。要是这还不够,他还有另一项利器,也就是精巧的影像构成,来自于某种简明的工整性,或可以看成是另一种酷派(cool)的唯美主义,所以我们大概无法以影像的常见隐喻性去理解片中的影像构成,比如大量对于人物的跟拍镜头,时而平视,时而低角度仰角,时而高角度俯角等,基本上都不具备明确的象征含意。
大概有一场在厨房中斯蒂芬与安娜争执过后,他们家的狗随著安娜离开厨房,或许算是比较明显的一次象征:代表“忠诚”的狗,伴随安娜离开了斯蒂芬,于是后来便有安娜在对斯蒂芬的不信任下的各种行动。
只不过,编导同样冒了极大风险,毕竟封闭的现实本来是连结观众与影片的基本手段,于是既然观众无法积极参与影片,自然得转而用强迫的方式让观众消极进入作品,所以只好改用痛宰、虐待的方式来折磨观众——这点倒是挺成功的。
一条电影课 |“没有人真正喜欢老实人,都是嘴上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