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某天,婆婆逛家乐福被促销员推荐了“施恩”奶粉。吃了4罐奶粉,两岁半的思思开始莫名其妙地哭闹,一提起来把尿,就红头胀脸地哭,在大人手上像鲤鱼一样地打挺,尿色发白,翻着泡沫,散发着从来没有的味道,像是臭鸡蛋夹杂着香精。
思思爸爸有一天很紧张地带回来一张报纸,上面关于“肾结石宝宝”的报道,症状跟思思很是相似。没想到关于三聚氰胺的新闻一个接一个,我突然意识到:坏了,可别是那个美国奶粉“施恩”也有!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们赶紧抱着孩子去打B超筛查。华西附二院的挂号大厅里人山人海,一片嘈杂。都是抱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和长辈,搭话的第一句都是:“我家的娃吃的XX(奶粉),你家的吃的啥?”
一个大妈抱着孙子懊悔地说:“我大儿媳妇是空姐,都是飞外国的时候买奶粉,我还怪她矫情浪费,我错了我错了,我才是个瓜的哦!现在好了,这老二的娃赶紧得打B超。”说话间,怀里抱着的老二的娃,吐出一个泡泡。
抱着思思到了诊室,人群包围中的医生好像是在流水线上的工人,并不问孩子吃了什么品牌的奶粉、有什么症状,只要是家长抱着娃挤进去,便抬头简短一句:“奶粉娃?”
父母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医生就刷刷开出一张彩超单—— “去查!”
等到我们和思思挤进B超室,已经是下午3点。探头蘸着润滑液在思思小腹上滑动,医生直接递给我一张B超诊断单:“双肾点状强回声,最大直径3mm。” 诊室医生抓过思思的B超单瞄了一眼,说:“你这个结石不大,多喝水!争取排出去!喝点中成药,看哈能不能帮助排出去肾结石!”
思思还没有满月的时候,她爸爸像哄着猫咪睡觉一样去抚摸她眉心,可小婴儿的皮肤太嫩了,第二天女儿的眉心就一片出血的红点。我当时很愤怒:“哪个喊你去摸的!我生下来的玉一样完美无缺的宝宝,指甲像珍珠贝,皮肤白白嫩嫩,弄伤了,赔起!”
可现在,她的肾脏里面嵌进去了结石,还有好几颗,怎么才能弄得出来呢?谁赔我呢?
2010年之前,我连国都没有出过。但女儿得了肾结石之后,我开始疯狂搜索:新西兰移民,澳大利亚移民,加拿大移民。我参加移民公司的讲座,全盘相信移民顾问的各种说辞,简直失去了判断。那种狂热的想“走出去”的状态,伴随了我两三年。
没想到接下来,等着我的是一个移民掉坑的故事。
先是碰上了一个骗子中介,说“457澳洲工作签证”可以办,需要15万人民币的中介费,先交4万,其它的费用到了澳洲,“再从工资里扣”。中介说,这是一个捷径,“雅思”过不过没关系,关键是要“包装”,他们收的这4万,就是要“包装你成为‘移民局’认可的合格的工作者”。
我傻乎乎交了费用,1年后,我们已经取得了“州担保”,官网上显示:结果已经寄出。可等到收到结果,才发现是一封拒签信。拒绝的原因,签证官不肯说。
后来我才知道了真相。原来,“457”过签率本来就很低,中介说“畅通无阻”,敢敞开用假材料包装,赌的只是一个概率:“10个里面有1个签成功的,15万块就到手了,至于另外9个被拒签的,至少交了4万块钱给中介免费的用了1年,钱退不退,解释权在中介。”签证官当然会觉得材料不对劲,但怕申请人打官司,不敢直接说“你在造假”,而是选择使用自由裁量权,拒掉你。
有了“457”的教训,我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点。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良心的中介,填了评估表两三天,她打回来电话,直接说:“你的条件不好。” “我知道,文科生,大专,工作不加分,没有英语成绩。”
“但是你可以学法语,递交加拿大的一个省份。如果你的‘递料’能被接收,那么到面试的时候,只要你能够证明法语有‘B2’水平,英语能够正常交流,面试就有75%的几率成功通过。面试只有两个钟头,好好准备,很容易过的!”
2011年春天,我终于决定:工作直接辞掉,脱产学法语!
中介所说的“B2水平”,加拿大官方说法是:需要学习750到1000个小时,达到口头“有逻辑、顺畅地表达”,能“听懂非专业领域内的大部分内容”。
我常常和女儿一起玩跳梯子的游戏——其实只是为了“多喝水、多跳”,排出肾结石。在小区中心花园的楼梯上,我们母女一步步往下跳,然后比赛着喝纯净水,喝完又一步步跳上去。背包里的MP3伸出耳机塞在我耳朵里,听着宛如天书的法语。
回到家,要哄思思早点睡觉,她睡着了我才能继续和法语“死磕”。
我给女儿编故事:“有一天,妈妈做了一个梦,一个仙女告诉我:学会两门外语就能飞……” 5岁的思思呼的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至少妈妈相信它是真的。
法语考试五花八门,不像雅思有“机经”可以借鉴,全靠自己摸索。我失败了一次,两次,三次,口语超越“B2”的时候,听力就不行;听力超越“B2”了,口语又掉了下去。
因为我常常搜索“法语考试”,国内的搜索引擎总有弹窗出来:“代考法语B2,只要4万人民币!”中介也说,有客户找代考了,也考过了,花的钱肯定没有自己的学费多。但是代考这件事,她不鼓励,她只知道,有的客户自己一句法语不会说,给了她非常漂亮的成绩单。
说我没对代考有动心过,那是假的。但如果靠代考提交了成绩单,我在面试的时候能说得清楚吗?如果我到外国后被发现造假给撵回来,我的思思到哪里接着上学?
还是算了吧,还是继续考吧。
2013年,我断断续续地工作,将法语课程读到了第750小时,而最终把4个“B2”拿下。
考试在法国领事馆,是TCF (Test de connaissance du français,法语知识测试)并加试口语和写作。
当天有四五个考生,一水儿嫩葱似的大学生,以及在领事馆工作的美女前台。看到我“德高望重”的年纪,每个同学进了“小黑屋”出来后,都会悄悄给我说一声他们印象最深的那道题,然后送我一声bon courage(祝你好运)走人。
从B1到C2的题,我愣是都没听懂题!也因此法国帅哥已经充分知道我法语有多渣,到了“C2”级别时,最后一道题他是逐词读给我的: Qu'est ce que tu penses la nostalgie?(你怎么看待“怀乡”?)
我听成了:Qu'est ce que tu penses l'Australian?(你怎么看待澳大利亚人?)心想:我的天啊,可以这样评价人家澳大利亚人吗?法国和澳大利亚有什么仇什么怨呢?我该怎么把“政治正确”的点踩准呢?
考官看我入定的眼神,直接用拼音了:la n-o-s-t-a-l-g-i-e!并且用大白话解释说:quelqu'un quine veut pas du tout de partir de son pays,son village !(就是一个留恋故土、不愿意离开的人!)
这题目像是个打开的闸门,让我的感性完全冲破了好不容易学会的“B2”理性分析。我对着考官语气激烈地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故乡的……每一种植物都尝试把自己种子发射得远远地,借着风、动物的皮毛、人类的力量。为什么它们要这样做?因为没有足够的阳光,空气和水。每一代都得告别自己的故乡,每一代都得撒播自己的种子。这,就是命运。
考官被这样机关枪一样的回答吓了一跳,身子往椅子上后仰,安抚的连连说:“J'ai très bien compris ton opinion。(我特别理解你的观点。)”
2016年,我们终于等到了取签信(可以去办移民签证了)。
告别成都的那个冬天,女儿班上的小朋友,每一个都配备着口罩。我们到了讲法语的蒙特利尔。如果来这里旅游,那么只会Combien ça coûte(多少钱)就够了。可要在这里生活,每天都觉得我的法语“B2”是假的,“C1”都不够真——魁北克人说话好像含了一个胡桃,音节滚动一下就飞快地过去,留下我蒙头蒙脑反复追问。
这里虽然只有7万华人,但有着一个庞大而粘稠的华人网上社群。脚还没落地,“移友”们已经拉我加入无数个群。自媒体的读者群,传销群,拼单群,二手物品交换群,练车的教练群。
出国之前,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雪,是九寨沟的两寸积雪。离开前,作为推荐人之一,阿部前来送行。他说:“新移民不是landing paper(移民纸)上记载的时间,还有你的眼睛、你的面孔。三年五年以后,你安静下来,知道自己在哪里,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然后你像糖融进水,盐放进汤,融入了加拿大。”
“每一个新移民都不认这个命,一代代新移民都要往上面挣扎。所有的人所有的结果汇集起来成为河流,这就是命运。我在蒙特利尔十几年,看到新移民人来又人去,像是候鸟来这儿打一个转,歇一歇脚。如果有一天你放下来你在职业上的追求,不再折腾,愿意专心专意的做一个妈妈,蒙特利尔永远都是你的家。”
“无论你去哪里,必须要记住,一代移民能够混出头的几率是很小的。就像一片树叶开不出花。能够开花的是你背后的小姑娘,他们这一代才能够真正融入主流社会,真正做出成就。”
第一代移民有太多的烙印,少量的钱、不通的语言、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可是就是这么一群人却从最基础的底层职业做起,慢慢完成财富的积累,在异国他乡慢慢生根发芽。
阵痛的辛酸属于第一代人,无上的荣耀同样属于他们。是他们努力消除移居海外人的不适,是他们为下一代开启了面向新世界的曙光。让下一代有机会融入主流社会,真正拥有灿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