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暴力叫“道德绑架”
邓曦泽
【最近，社会上的道德绑架越来越严重了。有人绑架吴京，要他为九寨沟地震捐款一亿；有人绑架马云，要他为天津大爆炸捐款一亿……道德绑架，其实是一种精神暴力。本文选自《唯思想不可随波逐流》，东方出版社2017年版。】
时下，在各种舆论纷争中，有一种常见的现象就是道德绑架。道德绑架是什么？其实，它就是古代的以理杀人。它看似站在道德制高点，以高标准的道德来要求和约束别人。或许，你就被道德绑架过，百口难辩。道德绑架不仅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人类历史上经常有人打着道德旗号干坏事。法西斯打着道德旗号，发动战争，全世界生灵涂炭。死于道德旗帜之下的人，比因烧杀偷抢而被法庭处死的人，多百倍、千倍。此类行为，古人称之为“以理杀人”。以理杀人者不但牟取了私利，还可能获得维护道德的美誉，更严重的是使受害者有口难辩，真正的道德得不到伸张。
清代的戴震完整表述了道德绑架，他说：
后世儒者常以理杀人。他们冥思苦想，弄出一套道理。这套道理比商鞅、韩非等法家的严刑峻法还要严苛［引者按：例如，宋儒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导致成就了所谓的儒家学术后，却不知民情，天下到处都是迂腐之儒。这些儒者用那套道理来苛责老百姓，老百姓没有能力辩解，而那些苛责者还自以为有道理，而天下的老百姓深受其害。……当这些儒者用那套道理来苛责老百姓时，常常以那些旷世罕见的高节之士为标准，来苛责他人。尊者以这套道理来苛责卑者，长者以这套道理来苛责幼者，贵者以这套道理来苛责贱者。即便苛责错了，尊者、长者和贵者也要卑者、幼者和贱者恭顺。如果卑者、幼者、贱者据理力争，即便争赢了，也会被斥责为忤逆。于是，下位者（社会地位较低的人）不能以普天之下的人们都共同拥有的情和欲传达给上位者（社会地位较高的人）。上位者以那套道理苛责下位者，而下位者根本经不住指责数落。如果一个人死于法律，还有同情他的人；如果一个人死于那套道理，根本没有人同情他。（戴震：《孟子字义疏证》，见《戴震全集》第一册，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1—212、161页）
道德绑架表现出来，简单地说，是这样的：上位者以罕见的道德模范为标准，用来要求下位者。例如：
当面对利益纷争时，上位者会如此苛责下位者：你看，人家许由，连天下都不要，你就这么自私，连这点利益都不能谦让？
当面对危险时，上位者会如此苛责下位者：你看，人家子路，面对死亡，多么从容，你就这么胆小，不勇敢？
当涉及生活享受时，上位者会如此苛责下位者：你看，人家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你就这么不坚强，吃不了苦？
道德绑架在当今还有许多表现：
你看人家雷锋，一心奉献，你干嘛要讲条件？
你看人家董存瑞敢用手托住炸药包，粉身碎骨也要炸掉敌人的碉堡；黄继光敢用胸膛堵住机枪眼；邱少云直至烧死也一动不动。而你们，空气有点污染，有情绪；水不太干净，也有情绪；工作环境差了，也有情绪……你们这样，像什么话？难道就不能像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学习学习，做到他们那样？
我批评你，是为你好，有什么不服气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你看人家某某慈善家，把全部家产都捐献出来了，你就不能把你的工资捐一半出来？关于逼捐这种道德绑架，有一个很好的例子。2015年8月，天津港大爆炸发生后，有人就在网上对马云逼捐，“天津出事了，你那么有钱，不捐点呀”，“你不捐一两亿怎么对得起你这个首富”，“你要是不为天津捐款，迟早你会身败名裂”……捐款必须是自愿的。凤凰卫视的一个主持人便反问逼捐者：“你穷你弱，你就有理吗？”贫穷不是道德制高点。
其实，马云也可以反过来对这些网民进行道德绑架：你是懒惰还是愚蠢？怎么这么没有出息？为什么不能成为富翁？咱们比比谁捐得多！
再如，2015年9月3日，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娱乐界明星范玮琪晒孩子的照片，也被某些网民围攻，说她不该在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日子晒孩子的照片，“阅兵这么大的事却装傻，令人心寒”。
有些评论者指出，按照这些网民的逻辑，每天都可以无穷无尽地纪念。不信，你在网上检索下历史上的今天。8月25日，你纪念了吗？这天可是中共中央改红军为八路军的重要日子，你说重要不？还是中共致信国民党主张第二次合作的日子，你又敢说不重要？还是康熙亲政的日子，开启了康乾盛世，你说重要不？还是发明家瓦特逝世的日子，你缅怀不？还是物理学家和化学家法拉第逝世的日子，你又缅怀不？……8月26日，你又纪念了吗？这天可是法国通过《人权宣言》的日子，你说重要不？还是陈毅诞辰，你说重要不？还是邓小平接见傅朝枢并首次提出“一国两制”的日子，你敢说不重要？……不论阅兵多么重要，只要范玮琪没有妨碍、损害他人，她就没错。莫言说得好：“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在理论上，道德绑架存在严重的问题，它没有区分两个标准：合格标准和优秀标准。它要求所有人（准确说是要求下位者）做到优秀标准。它不明白：合格是要求，优秀是选择。一个人不可以不合格，但可以不优秀。只做到合格水平，是允许的。
从法治角度看，只要是法律没有禁止的，公民都可以选择和从事。所以，一个人可以选择合格而不选择优秀。如若强迫他人优秀，就属于侵犯他人，不尊重他人，就是道德强权主义，也就是道德绑架。
其实，从法治视角看，传统的许多道德观念都是反法治的，都应该抛弃。
虽然我们鼓励每个人都力争优秀，但鼓励不同于要求，更不同于苛责。鼓励是若达到目标，就予以表彰，属于奖励性措施；要求和苛责则是若达不到目标就予以贬斥，属于惩罚性措施。应该鼓励人们力争优秀，并表彰优秀者，但不能苛责合格者。
人人都是有缺点的，不可能完美。如果要进行道德绑架，任何人都可以对其他人进行道德绑架。若此，世界岂有宁日？
你可以以理杀我，凭什么我就不可以以理杀你？
你可以以道德绑架我，凭什么我就不可以以道德绑架你？
（本文摘自邓曦泽《唯思想不可随波逐流》第四章第9篇，北京：东方出版社2017年版。欲了解更多，可关注下面的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