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子家有五口人，有父母，有姐姐和弟弟，母亲名叫米子，姐姐叫幸子，弟弟叫长谷川弘。这一家人，父亲比较严厉，母亲比较贤惠。从长相看，照子更像她的父亲，虽然不如姐姐漂亮，但她性情倔强，不像姐姐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她总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时让人莫名其妙。父亲训斥的时候，她总会找出种种理由为自己辩解。这让父亲对她很不满意。

多年后，她的姐姐在回忆她时说，“照子从小就很任性，而且反抗心理很强。一旦哭起来，便号啕不止。旁人无论如何哄骗抚慰，都无济于事。然而，当她痛痛快快哭过后，就马上又变得快活起来，恰似台风过后的天空一样。”

照子很少和其他的女孩子在一起，她喜欢独自游玩。在山路上她会大声地唱起歌来，来了兴致，还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连邻居们都不无担忧地说，这孩子如果不严加管教，将来怎么嫁人呀。

不过，照子的聪明还是让父亲暗自得意。

照子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举行文艺晚会，家长们均出席观看。幕一拉开，只见矮矮胖胖、憨态十足的照子戴着小眼镜，一本正经地站在台上，使大人们惊异不已。那天晚上她表演朗诵，她口齿伶俐，富于表情，竟也出乎老师的意料。从此，小照子开始展露文采。

照子的作文在学校是出类拔萃的，老师也常将她的文章当范文展出。照子对自己的文采十分自信，三、四年级时，就敢于向当地杂志投稿。后来她的文章果然被一家妇女杂志采用了，这给照子以信心，她不断地写文章，立志要成为一个作家。

1921年，照子的父亲调进了东京，全家人也伴随着迁到东京。先住在淀桥，一年后又转到代代幡町。这时，父亲对照子的管教开始严格起来，这使得一向任性的照子感到苦闷。

随着年龄的增长，所见所闻多了，一些社会现象使她产生了怀疑和不信任感。她看到日本社会的男尊女卑问题，她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男人总是发号施令，女人们总是惟命是从，这样的状况还要继续何时呢？”她看到一些当官的只图发财享福，甚至一些政治家满口谎言，没人肯替穷人说话，这让她对现实越来越不满。任性的照子，性格越来越孤僻，忧虑很多，动不动就躲在屋子里，不愿和任何人见面。

照子开始偷偷地记起了日记，她把苦闷和不满统统倾诉在日记里。此时的照子，性格骤变，她沉默寓言，孤僻阴郁。甚至一度产生过厌世轻生的念头。一次学校上完化学课，老师把带有剧毒的化学药品忘记在试验室里，照子下课竟偷偷地溜进去，偷出药品，企图自尽 。

但是，照子最终还是没有下定自杀的决心，她把偷来的化学药品偷偷丢掉，却把这次的事件写到了日记里。早就注意到妹妹性情变化的姐姐长谷川幸子，一直关注着妹妹，当她从照子日记中窥测到妹妹自杀的企图时，惊讶万分。幸子没敢告诉父母，只是加倍小心，暗中监视和保护。尽管照子的日记总是变换藏匿的地方，但姐姐总会找到。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

直到进入中学高年级后，照子的性格才逐渐稳定下来，似乎从内向沉郁中解脱出来。她开始大量阅读课外书籍，甚至整日沉缅在文学作品中，手不释卷地阅读西方宣扬个性解放的作品。她对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作品特别推崇。罗曼·罗兰对叛逆者的大胆讴歌和弥漫在小说中的浪漫气息，给照子很大的影响。她的心思已经不在学校的功课上了，有时甚至只是应付而已，以至学校不得不把照子的母亲找到学校，警告她要管束自己女儿的学业。

当时的日本，一般女学生读完中学后，大多是待字闺中，希望嫁个如意郎君，或者找个工作谋生，继续求学的女孩子寥寥无几。但是照子不想这样了此一生，她还想继续读书，她要走出去，离开家庭，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看一看。

照子从东京府立第三高等女校毕业了，父母没想到，平时学习并不十分努力，好多时间都去看那些无用杂书，只是考试前，临时抱佛脚，居然同时考取了东京女子大学和奈良女子高等师范两所大学。

母亲本以为照子会留在东京，读东京女子大学，这样可以得到家里的照顾。没想到，照子一点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她坚决要到奈良去读书。她知道她说服不了父母，也知道父母说服不了她。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没用，父亲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照子还是不肯顺从。父亲发火了，照子报考的时候，就没有和他商量，如今在学校的选择上，还是不肯听话，父亲一气之下，对母亲说：“都是你生的好女儿。”

无奈的父亲，知道照子决定的事，拦也拦不住，虽然生气，但也不再坚持了。

照子离家的那天，母亲和姐姐到车站为她送行，母亲一再对照子说：“爸爸没能来送你，你不要怪他。”照子说：“怎么会呢？没他在身边，我轻松多了。”

上车前，幸子姐姐拉住照子的手，悄悄地说，“珍重啊。”照子会心地笑笑，说：“姐姐放心，我再也不那么傻了。”

这一年是1929年的秋天，照子十七岁。而远在中国东北的刘仁正在读东北大学的预科二年。

奈良唐昭提寺

奈良是日本古都，其建筑有如中国的长安。这里山清水秀，绿树丛中点缀着名刹古庙、殿宇楼阁。奈良著名的唐昭提寺就是为了纪念鉴真和尚建造的，鉴真是中国唐代著名高僧，为弘扬佛法，不畏风浪，历经艰辛，矢志不渝，历时十二载，东渡六次，才到达日本的首都奈良。鉴真和尚在日本大力弘扬佛学思想，是日本律宗的开山祖师。他不仅传授佛学，还传授百科知识，特别是医药知识。照子很向往这位高僧。

终于离家远游，照子不免心潮澎湃，望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树，远处蓝蓝的天，她问自己 ，“你喜欢奈良吗？你喜欢奈良什么呢？”年轻的照子那颗少女的心，像云一样，在天空上飘啊飘，她在日记中写道“那儿有若草山、浅茅原，都是女人喜欢的风光。佐保川，它有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但是，这些都是宁静的，她的心里，其实还是喜欢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是浩瀚壮观的。哦，大海！多好啊……波涛，潮涌，浪头在翻滚。一望无际的海浪、海浪……无穷无尽。你说，人们也是这个样子的？风平浪静、浓雾笼罩的日子里，它带来的悲哀是无法形容的。试想一下，当狂风大作，我独自一个人伫立在一片黄沙的海岸边的心情吧。对着发狂似的滔天波浪，我欲大声呼喊……”

照子要呼喊的是什么呢？她要呼唤的是自由的呼吸，是要挣脱灵魂的束缚，她不要像诗人那样，仅仅用美丽的词汇为自己编织梦想。她虽然是一个女人，但也要像一个勇士，高举正义之剑，迎上潮头，劈波斩浪。

奈良女子高等师范

然而，令照子心驰神往的大学，还是让照子失望了。其实，日本虽然很早就普及了现代教育，但社会上对女大学生并不看重。一般女子大学属于初级大学（日本称短期大学），主要课程就是家政管理、社会知识，其他还有园艺、缝纫、礼仪等等，办学宗旨是训练上流社会的贤妻良母。

照子对此当然不感兴趣，她不是为了学习这些才来上大学的，她有她的爱好，她有她的梦想。离开了家庭，没有了父亲的管教，照子像一只出笼的小鸟，要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

课堂上的书无法满足她的需求，照子便到图书馆来找她喜欢的书，《源氏物语》、《古诗集》、《万叶集》等，她常常用心背诵。她很喜欢写“短歌”（日本一种古典诗歌格式），她参加了学校的短歌小组。她也写散文、随笔及小品等。她的作品多发表在校友会会刊上，如《晚春初夏诵》、《片隅之秋》、《泥潭》等。这些作品已在学校里广为传阅，这些文章使照子成为小有名气的人物了。

由于照子的文学才能，她被选为校友会会刊的编辑。

照子有一个要好的女友，叫长户恭，两人可谓情趣相投。有一天，两人一起来到唐昭提寺游玩。这里的宏伟建筑，让照子兴奋不已。她对长户恭说：“听说这里的建筑都是那位鉴真和尚按照大唐的风格建造的，真了不起啊。”

长户恭说：“其实何止唐昭提寺，整个这座奈良城市，都是仿照中国唐代长安的风格呢。”

照子感慨说：“是吗？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就已经这样美丽了，我真想到中国去看一看。我喜欢中国，听说中国的皇宫金碧辉煌，比我们日本的漂亮多了。”

长户恭说：“那是，人家是文明古国嘛。”

奈良市唐招提寺“鉴真和尚坐像”的替身像

照子说：“对了，我还读了《遣使者最澄与空海》、《唐招提寺与唐高僧鉴真》这两本书，一个说的是日本遣唐使到中国去学习，一个讲的是唐朝高僧到日本来传法。啊呀，我好感动。尤其鉴真和尚，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我们日本，不仅传佛法，还把中国的医药、建筑、雕塑、文学、书法、绘画这些技术都带了过来，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人家呀？”

长户恭嗔怪地说：“你老是自己偷偷地看那些杂书，以后也给我推荐推荐呀。”

照子说：“只要你也喜欢，没问题。”

在回学校的路上，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照子看见几个妇女跪在路边，手里捧着一块白布，向每一个过路的女人弯腰乞求道：“小姐，请您缝一针吧。”“夫人，请您缝一针吧。”长户恭正要上前，照子拉了她一下，两人正要匆匆走开，一个少妇迎上来，“小姐，求求您了，缝一针吧。”

少妇面色苍白，眼里似乎含有泪水。长户恭接过来，缝了一针，然后一边交给照子一边问那少妇：“您这是给……”

少妇答道：“给我丈夫的。您二位缝完，就整整一千针了。”

照子问：“您丈夫在哪儿当兵？”

少妇说：“我们结婚才三个月，他就去了支那，听说受伤了，好在不重。”说罢眼泪掉了下来，少妇急忙把眼泪擦掉。

长户恭安慰她说：“放心吧，有了这条千人针，他会平安的。”

少妇连连弯腰道谢。

离开少妇，照子对长户恭说：“你也学会骗人了，这无非就是一块布而已，只要有战争，再多的布，也免不了要死人的。”

千人针是日本女性在家中士兵临行时献上的礼品

千人针是日本的一种风俗，到前线打仗的士兵只要带上它，就可以带来好运，就会平安归来。所以，为了保佑出征的丈夫或儿子平安归来，妻子和母亲常常要用一块白布，找一千个人在这布上缝上针线。这风俗原本在日俄战争期间兴起于民间，但是后来，尤其是二战期间，日本疯狂对外侵略扩张，为了鼓舞斗志，便把千人针政治化，组织妇女走上街头，甚至组织校园的学生，为前线的士兵缝制千人针。有的缝成了太阳旗状，有的写上“尽忠报国”，“武运长久”，而更多的是在一块白布上，用红线绣上排列整齐的红点子。

照子对此非常反感，她认为这纯是一种欺骗。她在写给姐姐幸子的信中，对学校那种强迫学生给侵华日军缝千人针作慰问袋的作法深表不满。她写道：“天天缝制千人针送给在满洲的士兵，真是没有办法。这是令人讨厌的胡闹 。”

学校里，除了组织学生缝千人针，每逢军队打了胜仗，都组织学生庆祝。有时上街游行，有时开庆祝会，有时还要求学生写诗歌。

1932年2月5日，关东军侵占哈尔滨。

一天， 日本关东军攻克中国哈尔滨的消息传来，学校一片欢呼。关东军占领哈尔滨， 就意味着整个东北都在日本的掌控之中了。

那天照子正在寝室里看书，好友长户恭跑来喊她：“照子，快来呀，同学们都去庆祝关东军大捷了，走吧。”

照子无精打采地说：“有什么可庆祝的？到人家的家里去打架，胜了也不光彩。”

长户恭说：“你呀，就是事多。老师还说了，让我们在会刊上写诗，歌颂关东军里那些为国捐躯的士兵呢？”

照子说：“我不写。”

长户恭说：“你要是不写，我也不写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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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一寸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