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赦是《红楼梦》中不受人喜欢的一个人,出场时已是一个老者,但行事不妥,为人诟病。连母亲都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
知子莫若母,赦老爹就是这么一个老了都不让家长省心的儿子。
封建社会最讲孝道,“身体毫发,受之父母”,但赦老不管这一套,不但屋里放着“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还盯上了母亲身边最可心的大丫鬟鸳鸯,一心想收进房里做妾,搞得全家鸡飞狗跳。
后来为了几把扇子,贾赦借贾雨村之手把石呆子逼得家破人亡,儿子贾琏说了一句公道话,他竟上手把儿子打得破了相。最让人诟病的是,他为了孙绍祖的五千两银子,竟把亲生女儿嫁给了中山狼,亲手把女儿推进了火坑。
虎毒不食子,贾赦的所作所为,颇有些突破人伦底线的架势。若不是第七十五回中秋家宴上,赦老爷子幽幽地讲了一个母亲偏心眼的笑话,我们还真被曹雪芹种种描述迷住了双眼,以为贾赦就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老坏蛋。
至少我看了这个笑话之后,能隐隐感到贾赦老迈的心中,那份由来已久的怨气。一个年老的男人,多年受冷落,在家宴上用一个笑话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的表达内心,让人五味杂陈。连贾母听了,也吃得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流露出一丝被说中短处的尴尬。
(二)
贾赦的不堪,贾母的偏心,都确有其事。
贾母膝下一共三个子女:贾赦、贾政、贾敏。贾敏无疑是老太太最疼的一个,贾母初见外孙女黛玉时, 就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不消说,贾敏是贾府上下一等一的掌上明珠。
再看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宝玉挨打时,贾母曾质问贾政:“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可见,祖父和父亲两代人都在他身上花费了很多心血。
而长子贾赦,在书里却找不到父母疼爱的痕迹。只有贾母“素不大喜欢贾赦”这样的笼统概括,关于他小时的成长轨迹,更是无从查找。
曹公的刻意留白给后人带来无尽的想象空间,我们不妨大胆想象一下贾赦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这个三胎家庭中不讨喜的长子,是如何蹉跎了岁月,成为最后那个“略平头正脸都不放过的”荒淫老者。
贾赦是有思想也有主意的。第七十五回,侄子贾环的诗被贾政评为“下流”、“两难”,贾赦出面公开力挺反驳,“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其间又谈出自己对做学问的看法,他对弟弟贾政崇尚“规矩准绳”似的学问很不认同,认为“咱们的子弟原该读些书,不过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口气很大。
贾赦是骄傲的,出生在侯门世家,又身为长子。弟弟欲以科甲出身博得功名,他却可以直接袭官,这个独特优势让他硬气又豪横。贾赦在书中的每一次出场,都带着张狂、跋扈和不靠谱。然而,越自信的人越低调,越自卑的人越狂妄,狂妄的姿态也恰恰说明了他的自卑。
作为长子,贾赦从小也一定是那个被付以众望的孩子,但也许是天赋有限,不善学习,资质平平的贾赦让家长满腔的期望落了空。而弟弟贾政酷喜读书,天生是个“学霸”。长辈们心中的天平不由渐渐偏斜,对这个长子愈发冷落。
教育心理学上有这样一种理论,被父母关注越多的孩子越有出息,越不被关注的孩子越落后。品尝了成长路上的冷遇,贾赦一颗年少的心也渐渐冷却,开始以一副轻狂的面孔示人。正如世间所有被冷落的孩子,不时尥蹶子撒个小性儿,以示存在。
久而久之,轻狂成了他的处世名片,人性在冷漠中变得扭曲。
贾赦对贾环的鼓励,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慰藉。倒退几十年,他也是贾环一样渴望父母鼓励的翩翩少年。细看第七十五回,你会看到“举止荒疏”的贾环同样有一颗要强的心,“他读书稍进,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然而贾政对他的进步视而不见,反倒一味讽刺。
而贾赦对贾环,却又是赏赐又是拍头,不但极力肯定,说“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还许上一个“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的远期愿景,虽然夸张,仍不失为对孩子极大的鼓励。
贾赦少年时,大概有与贾环同样的表现和对父母鼓励的渴望,但多半落了空。正如教育专家尹建莉所说,“在成长的道路上,几乎没有哪个孩子会越挫越勇,他们需要成功体验。”缺乏良性暗示和正面刺激的教育注定是不成功的。
进入老年,贾赦回味自己的一生,从失败的教育案例中领悟到教育的真谛。终于用自己多年期盼的方式安抚了同受冷落的侄子,同时也向那些冷遇过自己的人(贾母)、争夺了自己宠爱的人(贾政)宣告了主权。
(三)
多子女家庭中,偏心很常见。
看过一个纪录片,一只大鸟孵出来两只小鸟,筑的巢却很小,每天捕来的食物也有限。一只小鸟强壮有力,一直在巢里抢食、挤兄弟,大鸟并不干涉,听之任之。弱小的一只鸟被挤出了巢,大鸟独自抚育胜者长大。
兄弟姐妹从出生开始,就陪伴+竞争的模式。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很残酷,却是生存法则。
在封建大家庭里,竞争更为激烈。长子看上去拥有无限尊荣,同时也肩负着更多的压力和责任,甚至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贾赦作为荣国府长子,第一继承人,他于贾母的意义,责任胜于亲情。
贾母是谁,世勋史侯家的小姐,成长于四大家族的鼎盛时期,禀赋优秀,见过大世面,是地地道道的贵族,更是贾府的精神领袖。作这样优秀母亲的长子,压力山大。
贾母喜欢哪种孩子?是薛宝琴那种美丽夺目又聪敏率真的天才少女。出场不多,却有碾压宝黛的势头。聪明如贾母,早有一双阅人无数的慧眼。作为大家族的家长,更是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敏锐,一眼就看出谁是“潜力股”。
贾母对贾赦的冷落,根源是贾赦不能达到她心中期许的优秀程度。综合膝下的三个孩子,金尊玉贵的贾敏最合母心,酷喜读书的贾政可以过关,资质平庸的贾赦淘汰出局。
不怪贾母偏心,只怪造化弄人,雍容华贵的老母亲眼光高到云端。“素不大喜欢贾赦”,多半是因为看不上。
不得不说,父母也是普通人,普通人就会势利,就会对优秀趋之若鹜。更可况是“一个富贵心、两个势利眼”的贾府老祖宗。
在贾母心里,大老爷贾赦身为长子,应该是谨慎做官、修身养性的家族楷模。然而在教育过程中,她过多强调了责任,忽略了舐犊之情。没有及时进行良性暗示和正面刺激,增长子女的信心。
作为儿子的贾赦,品尝到的多半是冷遇的酸楚。因此,他越到老年越是任性胡为,利用手中的资本,通过叛逆的行为报复母亲的偏心。“鸳鸯一事”一方面是欲壑难填,另一方就是在暗中与母亲叫板。
家和万事兴,无论富贵还是贫穷,只有爱能滋养一个人的精神胚胎。只有在爱中长大的孩子才会有健全成熟的人格,知道自爱自省,懂得规矩方圆。
《好妈妈胜过好老师》一书中说,“任何不良的成长过程都会在人的生命中留下痕迹,成为日后影响生命质量的一个病灶,同时也给整个家庭带来麻烦。”
被安放在黑油大门里、过着“花天酒地”生活的贾赦不会安稳度日,因为他心灵深处有一块缺爱的荒漠,在那里,他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轻狂任性,却没有安全感,想干点事刷存在,却又不知深浅。
他贪财,是为寻一个精神的突破口,拼命想抓住什么,找一个安全感的替身;他好色,是为在温香暖玉中感受被拥抱的温暖,慰藉自己不成熟却日渐老去的心灵;他苛待儿女,是因为他自己还是那个没被父母疼过的孩子,又怎会疼惜别人。
说到底,他是热闹人群中那个最孤独空虚的人。
贾府败落,贾赦被革去世职,又往台站(清代设置在边远地区的驿站)效力,而“贾赦年老,倒也舍得下。”精神深处,他始终形单影只,说走就走。
回首望去,贾赦一生的“作”,正如我们小时候故意走丢、或故意跟父母闹别扭,不过是盼着被发现,当我们终于被揽入怀中,冒着幸福的鼻涕泡,胸中块垒已悄然化解。
贾赦,终其一生,他不过希望被母亲看到。
以平常心,看无常事
读红楼梦,做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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