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是民国历史上的一位奇女子：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编辑，第一位女性撰稿人，第一位公立女校校长。碧城前半生倡导女学，争取女性权益，战斗在时代前沿，后半生则壮游海外、深研佛学，她六十一年的人生活出了常人两辈子甚至三辈子的精彩。她不仅是今天人们眼中的“爽文大女主”，更是同道秋瑾笔下“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英豪女杰，更是留下无数佳作的词人。词学大家龙榆生目其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凤毛麟角之才女”，柳亚子称她“足以担当女诗人而无愧”，可谓古今独步。
吕碧城厚重壮阔的人生经历，使她的词也突破了传统闺秀词藩篱，自有一派英雄豪气，也在词中表达了女性参与社会生活的期许。比如碧城十二岁所作的《法曲献仙音•题虚白女士看剑引杯图》有“夜雨谈兵，秋风说剑，梦绕专诸旧里”一句，其中剑气侠骨，断非一般闺阁中人能就。“辽海功名，恨不到、清闺儿女”一句，更是将女子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之心展现得淋漓尽致。而《满江红·感怀》一词，更是高唱女权，“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虽是“青闺挥涕发狂言”，却也一倾“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的幽愤。碧城的这两首词的胸襟眼界，已经超越了一般闺阁女子，即便是男子也无可比拟。碧城的同道秋瑾也有“夜夜龙泉壁上鸣”的慨叹，而秋瑾自与碧城晤后引为知己，则不再使用碧城为号，足见女杰之间的惺惺相惜。
碧城的词也融入了宏阔的家国之思。例如《百字令·排云殿清慈禧后画像》和《贺新凉·西陵》两首词，都是写清末史事，其中颇有可称道之处。例如《百字令》中，“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一句中的“轻”字颇可玩味，一个“轻”字，便无情地讽刺了慈禧太后为贺寿造园挪用军费，置国家危亡于不顾，足可见碧城炼字之功力。当年在颐和园的“珠庭启处”，盛筵初开，而当时的清朝则似残阳将尽。不久之后，延续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就随着时代洪流走进了历史。当年太后的游憩之地，如今已“避暑庄荒，采香径冷，芳艳空尘土”，只剩下“西风残照，游人还赋禾黍”。这里的禾黍并非直接指故国之思，碧城此词也不同于遗老挽怀旧朝之作，而是对过往历史的冷静审视和对现实的观照。尽管这首词所用的典故和化用都脍炙人口，但经由碧城之手，则有点铁成金之效。
吕碧城早年照片
而《贺新凉》一词也不同于一般的怀古词。如果说“霸业而今销何处”还有旧怀古词痕迹的话，那么“白发残兵司香役，导游人一径穿幽隧。螭壁冷，藓花翳”则有鲜明的在场感，读者仿佛由作者带领，跟随守陵人一起来到清亡后荒芜的西陵。在上片描写所见之后，下片转入思考和抒情，而这种思考又不同于传统的兴亡之感，它包含了对封建帝制的反思，以及对当时帝制复辟的忧虑，“倘万世、嬴传秦继。拓陇开阡收罗尽，遍神州禹甸无闲地”。其见识眼界，也非一般须眉可比。
吕碧城在赴美留学乃至辗转欧陆之后，有许多描摹泰西人文风物的词作，亦可谓一代“词史”。以古体诗词写新事物，并非吕之原创。自晚清以来，士人就已经“借古老的东方语言和体式来书写现代器物”。例如，清末旧体诗中就有许多关于“火轮船”的描写。他们用旧体诗人习用的典故和语言模式，既营造了杂糅古今中外的神奇意境，又展现了自身对现代科技的怀疑和思考（详见潘静如：《“现代性”与“科学帝国主义”初体验——论近代早期的火轮船诗》，《文学遗产》2021年第2期）。而这些体物之作，则少有如碧城词作圆融浑成者。
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吕碧城去国之后的作品生动记录了文化的交流碰撞，记录了“我者”视角中的“他者”，也就是经由自身知识结构和感官体验加工而成的泰西印象。这种印象经由吕碧城对旧体诗词语汇的娴熟运用，超越了已往诗人对外来风物生吞活剥式的描写，给人以耳目一新、别开天地之感。
纽约之吕碧城
笔者姑举和《金缕曲·纽约港口自由神铜像》和《解连环·巴黎铁塔》二例加以说明。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都是所在城市的地标式建筑，也是外来者初到纽约和巴黎的必游之地。两首词先描摹所见，再细写所感，虽是写景，但无俗笔，语言精炼而颇可玩味。《金缕曲》开篇“值得黄金范”，和《解连环》首句“万红深坞，怕春魂易散，九州先铸”，直观而精准地抓住了两大地标的第一印象。“一簇华灯高擎处，十岳九渊同灿”则抓住了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展现女神像光彩照人的景象。这一韵似乎让我们看到电影《海上钢琴师》中，轮船靠近纽约港时，旅客们初见自由女神像的新鲜和兴奋。下片转入抒情后，“花满西洲开天府，是播种、当年佳莳遍”，则将自由女神像的历史与美国建国史联系在了一起。
而《解连环》词中，“铸千寻、铁网凌空，把花气轻兜，珠光团聚”一句，举重若轻地描摹了铁塔重叠网复的景色，为钢铁巨物注入了温柔色彩。笔者读至此处，也再三咏叹，可谓妙绝。下片“问谁将、绕指柔钢，作一柱擎天，近衔羲驭”，则赞叹了铁塔建筑的宏伟和工艺的精巧。吕碧城以旧体诗词写新事物，既有自身的生命体验和思考，也有体物功夫和笔法技法的完美驾驭，读之令人击节。即便是后期宣传护生思想和表达佛学感悟的作品，也没有完全堆砌典故或流于宣传口号，而是感情真挚、娓娓道来，如花雨满天，而少见说教色彩。
正如《吕碧城词笺注》的前言中所说，吕词受两宋词人如周邦彦、吴文英的影响较为深刻。从词史上来看，周词重视选调、声律和炼字炼词，规矩谨严，被称为“词中老杜”；而吴词即所谓“七宝楼台”，语言极尽雕琢之美，但也容易流于繁缛。对一般学词者而言，若无体物功力和深沉情感可供驱驰，就容易结合二者的缺点：即循规蹈矩无所发明，文字繁缛而空洞无物。而吕碧城的词综合了周、吴二家的优点的同时，基于深厚的学养功底、词学积淀和独特的人生经历别开机杼，为现代诗词写作者提供了可供学习参考的范本。
本次中华书局出版的《吕碧城词笺注》的全新增订本，不仅延续了原版笺注精要准确，史事考证充分的优点，而且修订了原版中的讹误，还根据新见资料增订了许多史实，实为民国词学研究者和诗词爱好者之幸事。本书除吕词笺注六卷外，后附有传记题跋、诸家题赠、杂载评论、挽辞悼文、年谱简编等参考资料，使读者能更加全面地了解吕碧城女士其人其词。
笔者在最后想到一句白石词，可以说是对吕碧城最好的形容：“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吕碧城是词仙，也是一代奇女子。藉由碧城之词笔，我们也可从中窥见她跌宕而精彩的一生，窥见她的襟怀心迹和壮游行履。
李保民：我与吕碧城的不解之缘
以新思想破旧枷锁，以旧形式写新生活：吕碧城其人其词
（统筹：一北；编辑：旋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