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名单出炉。桂林作家光盘(瑶族)凭借长篇小说《烟雨漫漓江》获长篇小说奖、诗人黄芳(壮族)凭诗歌集《落下来》获诗歌奖。
01
拥有平衡术的幸运儿
和黄芳的相识是在十多年前的一场诗会上。在喧嚣声中,黄芳保持着特定的说话节奏和音量,轻柔、缓慢,头上永远戴着贝雷帽,就像一种对世界温柔又坚定的宣告。
大家漫无边际地聊天。一个小细节,让我记住了这位特别的女诗人。
黄芳的文学摇篮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小时候因为社恐,黄芳害怕跟家里以外的任何人打交道。逢年过节是她最头疼的,因为不懂怎么问候和寒暄。还好开明的母亲从来不勉强,在外面总是护着孩子。
黄芳
在一本书的后记中,黄芳回忆说:“母亲在外替我挡了回去:没事,虾蟹各有各路。”文学就是她的路。早慧的黄芳很小就意识到,文字是有魔力的,哪怕是一张说明书,她也能津津有味地看半天。一方天井,是儿时黄芳的“理想国”。在这里她不必想破脑袋开口寒暄,她可以阅读喜欢的书籍,还可以无所顾忌地和略过天空的鸟儿对话。
学生时代的数理化、步入社会后的人情世故,都不在黄芳擅长范围内。但只要回到文学的舒适区,黄芳是那样的游刃有余,又是那样的自信。16岁,黄芳发表处女作,编辑有些惊讶——如此老练的行文和表达超越了她的年龄。
父亲是黄芳文学路上一个很重要的启蒙者。黄芳说,父亲是一名民间壮剧作家,一辈子用土壮话写了60多部剧本。小时候,她特别喜欢坐在父亲身边,看父亲飞快地写字,那些散落在泛黄时光里的稿子,也不知不觉滑进了她心中。
记者、编辑、教师,黄芳很庆幸自己从事的绝大部分职业都跟文字相关:“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梦想与生存中拥有平衡术的幸运儿。”
02
诗人属风
如果说人有属性,黄芳应该属风。
“写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写作。”在创作与生活互为镜像的30多年中,黄芳从一个“笨拙胆怯的女孩”,成长为一个母亲、一个灵性的书写者。
“简单庸常的生活底下是炽热的暗涌。像一张神秘的网,筛掉什么,留下什么,批判什么,铭记什么,它们非常清楚。”黄芳始终保持着像风一样入世又出尘的态度,默默观察生活中细微又打动人心的东西。
在她的诗歌中,一切回到了日常生活中来,一切回到了个人中来——黄昏时低飞的鸟雀、屋后的柠檬树、父亲伏在小书桌上埋头写作的样子、母亲一遍遍清扫的庭院、那片绽开了蓝紫花瓣的苜蓿、被忽略过的春天、河流……黄芳的笔下,涌动着真诚又悲悯的情怀。“所有在画面与扩音器里重复过的人与事/要无限缩小,隐入低处/被忽略过的春天、河流/要沿着那条蚂蚁经过的路,一一返回/从今天开始,我的身心要紧贴荒野里小小的草/它们没有名字,但一出现就得到了我的深爱。”(《卑微》)
“‘我要为自己买些花’/穿过伦敦第十大街/有一家花店/不一定都是玫瑰,但要有几朵/尚未盛开/一定要在清晨,用旧报纸包起/咔嚓咔嚓跑过积雪/咔嚓咔嚓/你在打字机上敲下属于自己的房间/敲下玻璃,窗棂,以及栅栏/你耽于幻想/用文字试探命运的深浅……”(《咔嚓咔嚓:致弗吉尼亚•伍尔夫》)
有人评价黄芳的诗歌“一直很安静,一直很灿烂”“有生命的温暖”,黄芳则说自己是“一个很容易有幸福感的人”,慈爱敦厚的父亲和开明包容的母亲给她创造了自由的成长环境。生命的暖色基调始终如一件柔软温暖的盔甲保护着她,任凭世界投射出尖锐的箭,黄芳都能温柔地面对,不疾不徐地躲开。
03
安稳地落下来
命运总是喜欢躲在角落,冷不丁地给出一记伏击。2020年,黄芳的“平衡术”魔法被疫情击败。母亲的三度入院,焦头烂额的工作,不由分说地将黄芳推上了高速运转的轨道。
在母亲生命倒计时之际,她仍在见缝插针地看稿,未能好好地、郑重地与母亲告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黄芳困于幽暗的钝痛中无法自拔。
母亲最后的话是“凡事有得有失”。这也成为了黄芳重新找回人生平衡的密钥。她鼓起勇气,换了一份工作,过筛掉与人生内核无关的边角料,一点点地拿回了自己的节奏。“岁月趋变中,她已修剪掉多余的枝蔓,而童年对万物的情感态度、内在的骨头始终在。它安稳地落在无数的黄昏、风、鸟雀以及木叶中,落在梦想与现实的陈述与隐喻中……”黄芳如是写道。
黄芳作品《落下来》
2022年,黄芳被评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同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她的诗集《落下来》便是其中之一。2024年7月31日,黄芳凭借《落下来》斩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诗歌奖。
在这本诗集中,黄芳给予了微小的事物以足够的关注,寻找生命的重量、时间的痕迹,描摹壮乡独特的山川河流和花草树木。“她总是能在细节和幽微中激活出想象的闪电与低沉的雷鸣,能够在司空见惯的表象背后上演戏剧化的灵魂舞蹈。”诗评家、《诗刊》副主编、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霍俊明说。
作为一名女性少数民族诗人,黄芳以女性的角色和视角进行情绪体验,捕捉到了最细腻、幽微的情感起伏,她在书写时把女性身份带入,投射,共鸣。“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一生都是在准备、创作、修改自画像,由此诗歌分担了自白、祷辞、安慰剂和白日梦的功能。她们(黄芳等女性诗人)通过理解、扮演、重组、建构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女性形象来抵达‘永恒的女性’。在诗人与自我、事物、空间、元素的对话、磋商、盘诘中,我们看到,一个女性在不断地回望、面对、直视、打量、凝视中,过去时的我、此刻的我以及未来的我相互交织、彼此探寻。”(霍俊明语)。
“三十年来/我在尘世中奔走/或轻或重的风,吹过/绿的山峦黄的木叶,吹过我”……走在风里的黄芳,随命运高低起伏。她暗暗攥紧了拳,一个漂亮地旋转,稳稳地在中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