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这幅宽达2.5米的巨型油画在欧洲算不得杰作，甚至连作者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来了。但对于利玛窦来说，却可能会勾起他许多绵长的回忆，因为油画中的小城是生养了他的故乡。

这座位利大意中部近海的小山城虽然并不怎有出名，但却是个拥有产生《罗密欧与朱利叶》式故事的土壤的城市。

在画面前端的郊区，是意大利北端遭战火洗劫的避难者、雇佣军的逃兵、盗贼团伙和穷人们聚集的地方。政府为了击毙与抓捕这些土匪，向士兵们提供了各式悬赏。但马切拉塔市志中的记录却显示，新建监狱与审讯室的需求有增无减，以便能从俘虏口中得到更多的讯息。

与郊区的混乱情形相较，城内也太平不到那儿去。城内Alaleona和Pellicani两大家族世仇式的凶杀一直连绵不断，利玛窦出身于城中望族，虽然不隶属于这两大家族，但他的亲戚难免还是会受到无辜的波及。

直到1568年，17岁的利玛窦离开这里去罗马学习法律时，这种状态依然没有多大改变。

如今的马切拉塔市，400多年过去了，这座小城依然古色古香

但对于善长记忆之术的利玛窦来说，抹去那些不愉快而只保留那些美好的记忆，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应该能记起从东南沿海吹来的温暖的海风，当地葡萄酒的芳香甘醇，那些狭窄的小巷和长长的石阶，还有身穿礼拜袍服、手拿十字架和旗帜徒步而行的朝圣者们的阵阵祷告声。

因为正是这些朝圣者们，影响了他的一生。

罗马耶稣会总部

与许多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正是利玛窦的父亲安排他去罗马学习的法律。因为当利玛窦还在当地耶稣会开设的中学学习时，他父亲就发现了儿子的宗教热情，一直担心他会加入耶稣会。

与普通宗教团体不同，耶稣会作为因反对当时的宗教改革而兴起的宗教团体，一直就以团规严苛而著称。它直属教皇领导，入会者必须绝对服从上级的权威，很有点军人的意味。

最为重要的是，一旦入会，成为了耶稣会传教士后，就必须接受三绝：绝财、绝色、绝情。也就是说，利玛窦的生命只能属于上帝，亲情、爱情、还有社会财富这些世俗的一切，都将与之无涉。

父亲的担心最后还是变成了现实，利玛窦并没有完成法律学业，几经思量，最后还是中途便在罗马加入了耶稣会。

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顶壁画 末日审判 乔尔乔 瓦萨里

当然，除了宗教之外，加入耶稣会也并非一点好处都没有。当时正值文艺复兴后期、人文主义的最后阶段。面对新教（基督教）的崛起与挑战，教会（天主教）开始力图将年轻的耶稣会传教士培养成他们时代文化生活的前沿人物。

仅以油画为例，与新教反对天主教的繁文缛节、提倡让教堂的墙壁空空荡荡、好让人们直接面对上帝不同。耶稣会则大力提倡油画艺术，如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壁画便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巨作。

与米开朗其罗的《末日审判》一样，这幅同名壁画同样的震撼人心，堪称双壁。

召唤圣马太 卡拉瓦乔 1599年

从油画发展的角度看，当时正是卡瓦拉乔的时代。在这位混乱好斗的天才的推动下，油画正从古典主义时代向巴洛克艺术悄然演进。油画史上一个激情四射新时代（巴洛克艺术）正在酝酿之中。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利玛窦在罗马和佛罗伦萨的耶稣会学院完成他的学习生涯。除了教宗神学、自然科学、还有后来让利玛窦敲开中国古老大门的神奇记忆术，这其中当然还有绘画。

利玛窦在罗马耶稣会学院的老师 克拉维乌斯

利玛窦耶稣会学院的老师克拉维乌斯在当时的教学大纲里便曾提到：一年级学习欧几里德几何、实用算术、行星运动原理和地理；二年级学习星盘使用、钟表制造、还有透视画法……

二、旅程、禁区、记忆术

1577年，利玛窦被派往东方传教。虽然当时的地理大发现已经完成，路途可能并没有唐朝玄奘时代那般的艰辛困苦，但这条路也并不好走。

奥尔特留斯《寰宇全国》1573年 印刷书

从葡萄牙的里本斯出发，数年时间，当利玛窦于1582年最后到达了澳门时，他已经经历过了风暴海难、船上黑人奴隶的集体死亡事件、还有身染重病等一系列艰难险阻。

但直到他困居于澳门时，他才发现最大的困难并不是这些，而是大明王朝的海禁。

维多利亚港 中国18世纪外销画

利玛窦跳脱的性格和超强的学习能力在这个时侯显现了出来。他花一年的时间学会了中文，不光是只能说，而是达到了用中文著述的水准。这期间，他甚至还学会了一点日语。

为了进入中国传教，他剃光自己的头发假扮成印度僧人，后来又扮成过中国道教的道士，直到他深入了解并认同了儒家学说之后，才成为那个我们所熟知的身穿儒服的儒家知识份子形象。

利玛窦像 油画 当代作品

为了不被驱逐，他从来没宣扬过他的传教目的。经过三次身份的假扮和对其中文化的深入了解，利玛窦对于中国文明也开始心悦诚服的赞叹：中国的政治制度让他很轻易地联想到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哲人王”的实验在古腊希只是个传说，而在中国却正在活生生的上演。除此之外，利玛窦还发现中国人对医学、自然料学、数学、天文学都非常精通。

尽管利玛窦慢慢地融入了中国的知识份子圈，并用中文翻译和写下了不少著作，但他的传教事业却一直都没有什么起色。直到在南昌生活期间，他才终于找到了这个突破口：“利玛窦记忆宫殿”。

利玛窦在南昌 木板油画 约1600年 游文辉 中国人画的最早的油画

在南昌，最终让利玛窦站稳脚根并成为了名人，是因为他成功地预测了一次日食。再加上儒家学者的气质，让他很快成为了江西巡抚陆万垓的座上宾，甚至还在当时非常著名的白鹿书院讲过学。

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他神奇的记忆术。在一次文人间的雅集聚会上，他当场向人展示了“最强大脑”式的表演：将四书倒背如流！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所谓倒背如流不是形容词，而是真的倒背。即不按正常句序，直接通篇从文末的最后一个字，背到文章开头的第一个字。

利玛窦在中国活动路线图：肇庆-南昌-南京-北京

后来，利玛窦在给耶稣会的述职报告中，曾这样总结自已成功的“南昌传教模式”：1、他能用四书五经宣讲教义；2、他的自然科学知识起了作用；3、当地人没见过外国人，以为他是个练金术士；4、则是他的记忆术。

而在这当中，他的记忆术无疑是最重要的基础。在一份述职报告都要走上十几年的十六世纪，利玛窦根本没有能力携带许多的资料，他许多的著述，基本上都是靠他惊人的记忆力完成的。事实上，也正是这种记忆术，他才能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汉语和中文，还有博大精深的儒家哲学。

三、皇宫、油画、畸人

1600年1月，利玛窦在官员朋友的推荐下，终于有机会来到了北京，并将走向那个座神秘的皇宫。如果说从欧洲到中国他花了近5年的时间的话，那从澳门到这座皇宫，利玛窦却走了整整19年。

万历皇帝像

进宫的理由是为当时的万历皇帝祝寿，利玛窦为此精心准备了寿礼：三幅宗教画，一大一小自鸣钟，一本金装祈祷书和一本精美的《双半球投影世界地图》、最显特别的则是一台楔槌钢琴和几只玻璃瓶。

耶苏受难图

事实上，这并非是他第一来到北京。在此几年前，他就曾有过晋见万历帝的机会。只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最后被一个叫着马堂的太监挡在了宫门之外。

马堂所用的理由与油画有关，答案也显得简单粗暴。他对着一幅耶稣受难图说：“你是想用这带血的十字像咒诅我们皇帝吗？”因为这句话，利玛窦在北京蹉跎一年有余，最后盘缠将尽，不得已又折回到了南京。

《圣母子像》

有了第一次经验，这次进献给皇帝的三幅宗教画中，利玛窦再也没有拿那张"耶稣受难图"。但令他没想到的，当万历皇帝看到这张油画时，从未见过的立体感、利玛窦本人和画作所带来的浓浓的宗教神秘感，还是让他感到了恐惧。

据史所载，万历皇帝对着画说了句“真是个活神仙”啊，便将之送给了自己的母亲李太后。一向信佛的李太后见画后，也几乎与儿子作出了相同的反应。说了句活佛之后，便将之束之珍宝阁，再也没有见过它。

张卿子像 明 曾鲸 绢本设色

这应该是史料所载的油画与中国最初相遇的时刻，不算美好，但总算是一个明确的开端。虽然万历皇帝对油画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它在中国还是慢慢地产生了影响。

比如利玛窦的画家好友曾鲸就明显受到了油画技法的影响，他笔下人物造像的立体感明显加强。与此同时，利玛窦还将三幅油画作品的图样交给了文人程大约，后者将之收入了《程氏墨苑》中，让我们今天仍得以窥见一二。

《圣母子像》，相传是利玛窦赠于文人程大约，后被其收入《程氏墨苑中》

除了圣母子像，《程氏墨苑》中还收入了这两幅作品

同时期的《圣母子像》木雕雕板和木雕印刷品

在利玛窦的知识份子朋友中，油画也引起了他们的关注。比如利玛窦的挚友徐光启在见到了油画之后，就认为这是几何的力量。在利玛窦的理解中，油画透视法则的理性推演确实能将人层层导向上帝的怀抱。所以，对于徐光启的看法，我想利玛窦应该是赞同的。

在同一时期的诸多著作中，许多人都对利玛窦带来的油画印象深刻，大抵都说油画立体感强，色彩富丽；室有明暗，有如雕塑。

油画 当代作品

但是在民间，关于油画的所带来的种种冲击，则要欢乐得多。当利玛窦在北京建起了教堂，并在堂中悬挂起《圣母子像》时，许多参观的人都认为这是《观音送子图》。

到了后来，这种误解甚至到了让利玛窦都有些不安的程度。因为他发现大家都在传：上帝是个女人。

利玛窦墓

如果作为一个传教士来说，利玛窦无疑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是第一个进入中国，第一个取了中文名，并且是第一个进过皇宫的传教士。1610年利玛利窦因病去世，按照惯例，灵柩本应送到澳门归葬，但万历帝亲自下旨，将之葬于北京西郊的藤公栅栏，他又成为了第一个葬在北京的西方传教士。

平林野墅 油画屏风 传为利玛窦作画 辽宁博物馆藏

但是作为一个画家的利玛窦来说，他的生涯无疑是“失败”的。他生前的作品全部失散，唯独只有这幅平林野墅有幸保存了下来。从画的内容看，应该是在中国生活了很久后的作品，已经有了许多国画的味道。

利玛窦 南怀仁 汤若望

但仔细想来，其实利玛窦的传教生涯也并不算成功。虽然他为后人铺平了道路。但直到他客死他乡，中国人都认为他是个儒家学者，很少有人知道来此传教才是他真正的人生使命。此外，他也从来没有和万历皇帝谈过话，使他皈依，成为他的祈祷神父，已成为了一个永不可及的梦想。

也只有在几十年后，明末的亡国之君崇贞才以妃子的名义向罗马教庭写了一信救助信。但山河阻隔，重洋难度，等这封信到达罗马时，崇贞已上吊景山，大明王朝也早已分崩离析，成为了历史的陈迹。

紫禁城 油画 姜国芳作品

也只有这座紫禁城依旧耸立，在迎接着新朝代新主人的同时，也将迎来下一个将油画带入中国的艺术家。他也是利玛窦耶稣会的后辈，名字叫着朗世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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