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1875—1962),一代京剧理论家,辅佐梅兰芳的重要文人之一。 齐、梅的精诚合作,是梅兰芳登上京剧艺术巅峰的重要因素之一。 这段特殊际遇所创造的艺术奇迹本身就富于相当的戏剧性,齐如山由此进入文学家、戏剧家的创作视野。 近百年间,各类作品中呈现的“这一个”齐如山经历了较大的变化,其折射出的是社会文化观念的递变。
一、懂戏的帮闲——民国小说中的齐如山
穆儒丐的15回纪实小说《梅兰芳》2,是目前所见最早出 现齐如山形象的作品。小说以“齐东野人”影射齐如山,祁姓,兄弟三人中行二,别号齐东野人,又号东亚戏迷。小说第8、9、11、12、13、14、15回中都有写到了齐东野人。 第8回中,捧梅兰 芳的大佬马幼伟向梅兰芳介绍,齐东野人“笔底下很好,专爱编戏文,诌词曲。 现在已被教育部的通俗教育研究会约了去了。 皆因部里没有懂得戏剧的,拿他当圣人。 这人却由骨 髓里崇拜你。他跟我常说:‘世界可以没戏子,没耶稣,不可没有畹华。’他对我提你,不是畹华,便是梅先生,或是梅君。 总不敢提你名字的,意思是怕犯讳”。 齐东野人还没出场,他爱 戏、懂戏、爱梅、尊梅的形象就已呼之欲出。及至第二天见面,齐如山执礼甚恭,拜见梅兰芳伯母,以示敬意。 这在作者看 来,已属谄媚之至。
穆儒丐笔下的齐东野人,捧梅不遗余力,丑态百出。 对兄长声称“你不知道我最不愿意人菲薄兰芳。 有菲薄他的,便如我的仇人一般”,“漫说是弟兄,便是我父亲不赞成兰芳,也要与他反对”。 第13回,他和章氏兄弟到吉祥园看戏,梅兰 芳事先为三人定了桌子,又送四碟果子,齐东野人“乐得两 只眼睛,成了一道缝”。 更有甚者,见了马幼伟和梅兰芳,“他 的五官都能挪位,腿是软的,不用说了,便是腰也能折,屁股 也能摇。 这种丑态,不但在幼伟家里、兰芳家里能见,便是在 吉祥戏馆子里,也是运转自如。 旁人见了,好不肉麻,他自己 却得意非凡,以为能与幼伟坐在一起,能与兰芳说几句话,真是欺祖的荣耀,普通人不易得的”。
齐东野人痴迷梅兰芳,“每日除了看畹华(即梅兰芳)的 戏,便到他家里说说戏词”。 不仅如此,他还为梅兰芳量身编 写了《黛玉葬花》、《晴雯撕扇》等新剧目,并以秘书身份陪同梅兰芳赴日。 然而这般爱梅、捧梅,几乎为梅鞠躬尽瘁背后,却另有目的。 文中所描述的他捧梅的丑态,多是在马幼伟在 场的情况下。 如第9回中,梅兰芳到祁家,被回家的齐东野人的弟弟骂了一顿。 齐东野人生气,因为在他看来,“骂兰芳事小,倘或他恨在心里,在马幼伟跟前有枝添叶奏我一本,于我的前途大有妨碍”。由此可知,“齐东野人捧兰芳,全是揣摩幼伟的心理。 他知幼伟在军政界是个活动起来的人,打算求 他照应,将来在政界里,也站个地步”,他捧梅是因其背后的大佬马幼伟。“捧兰芳便是捧幼伟。 久而久之,他不拿我当外人,什么话都好说了”。 正如他第12回中他对章氏兄弟所说: “兄弟捧兰芳,是以幼伟为经,以兰芳为纬。凡事教幼伟喜欢,不能不说我好,才有这个好结果。”也就是说,齐东野人捧梅 只是表象、手段,骨子里他痴迷的其实是通过捧梅能得到的名与利。
为了名利,他巧舌如簧,鼓动马幼伟大把投钱,帮助梅 兰芳参选《顺天时报》的伶界大王。 成功说服马幼伟后,齐东野人十分得意。又到报馆中商量,讨价还价,“回到家中,盘算 这事,若每张票里我抽一枚铜圆的余润,几十万票,便有几百块钱的利益。 想不到这次菊选,倒给我做了饭。 但是若不 是我鼓吹幼伟,激他花钱,《顺天时报》也不会发给这笔意外 之财的。 他们若是感激我,当然给我点利益的。 想到这里,高兴非常,一夜也不曾安稳睡觉。 次日齐东野人将与报馆交涉 情形,告诉幼伟和兰芳一遍,在票价上未免多报一成花账”。
这样一来,在穆儒丐笔下,齐东野人对梅兰芳艺术上的 贡献就打了折扣。马幼伟、罗瘿公等一班捧梅的“名士阔佬”, “没有真正通行的,只在好看上注意”,相形之下,“齐东野人 虽然通一点,却是势利熏心,只图幼伟诸人爱看。 能把普通 看戏的瞒住,便是他编戏的宗旨了。 什么叫文艺,什么叫教 育,什么叫戏情,他却不能一一顾到”。 穆儒丐塑造的齐如山 形象,虽然懂戏,却利欲熏心,品行低下。
无独有偶,28年后钟辛茹的《梅兰芳被刺记》3中再次出 现了齐如山形象。 由于主要是记述梅兰芳遭遇的刺杀公案,涉及齐如山的笔墨并不算多,比较集中,然而更不堪。 冯六 爷为梅兰芳做寿,为梅兰芳编新戏的“名剧作人”齐如山来到冯府,告诉冯六爷兰芳病了,来晚一点。 冯六爷动怒,齐如 山赶忙替梅打圆场,“六爷,您用不着生气,也不要作急,畹华 一点小毛病, 算不得什么, 我马上去关照他早点来公馆好 哪”。 在冯六爷府上对众人讲述梅兰芳的嗜好、日常起居。 作 者忍不住感慨,“本来,像齐如山这一类的文人,根本是无聊 到极点了。 他的汉学底子的确不错,看是‘满腹经纶’、‘学富 五车’了!不过,他志向太低,会跑到梅兰芳手下去找饭吃,代 梅迎上迎下,捧得大人先生开心时,也可以从大人先生的手 中要几个钱来吃饭”。 捧梅的齐如山被塑造成乞食于优伶、出卖尊严的无耻帮闲文人。
由此,民国初期及后期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中,齐如 山的形象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品行不良,为了自身名利 而捧梅。 穆儒丐《梅兰芳》中的齐东野人在家人眼里,与他 的哥哥、弟弟都不同,是“心地虚假,行径奸猾”之人,为了 自身名利,不惜屈身捧优伶。 钟辛茹笔下的齐如山,同样是 借捧梅而求名利。“聪明虽然是绝顶聪明,但是他从不用在 正路上,他为了讨好于冯六爷等一般财神老爷,他也可以 写些牵强附会的京戏底本,肉麻当有趣地偷一些旧小说的 词句,编出来让梅兰芳上演,假若一个新戏写绩,不但梅老 板声誉日隆,冯六爷更加欣愉的赞赏,齐如山的洋钱,也就 会到手”。 二是真懂戏。 穆儒丐笔下,齐东野人提出新戏要 用古装装扮。“论规矩自然是得穿戏衣,但是我这戏是为捧 兰芳编的,非别出心裁不可。 我见古装美人的画像,衣裳极 雅,只得照样子作一套,发饰也得另梳。 一出台,准得有人 欢迎”。 几句简短的话,实际却道出了戏剧史述中齐如山为 梅兰芳打造古装戏的历史。 只是在穆儒丐笔下,这种改革 枉顾京剧本来的价值、功能,不值一提。 在钟艺茹笔下,虽 然齐如山为梅兰芳创作的新戏“牵强附会”,但在冯六爷家 花厅前,他和傅芸子二人谈论青衣与花衫(实际是花旦)行 当的大段对话,仍然可以看出齐如山的对戏曲的内行。 品 行有亏,声誉不佳,却是京戏的行家里手。 由此,在中华人 民共和国成立前的相关作品中,齐如山就是一个“懂戏的帮闲”形象。
穆儒丐的《梅兰芳》,显示民国初年开化未久,嗜戏薄伶 的传统观念仍根深蒂固。 即使已经成名的伶人,其社会地位 依然不高。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穆儒丐笔下的齐东野人(齐 如山)以一介文人去捧梅,无疑是触碰了其时许多人敏感的 神经。 在穆儒丐看来,下九流的伶人被捧成大众明星式的人 物,而文人不顾当时的道德底线,甘当伶人的帮闲,实是世 风日下、道德沦丧的有辱斯文之举。 这种观念支配下,他将 齐如山定位为帮闲篾片一类也就是必然的。 这种观念和由 此所带来的文学写作在民国初年并不奇怪,可是到《梅兰芳遇刺记》的时代,梅早已不是民国初那个刚成名的伶人,尤 其经过访美、抗战中蓄须明志,梅兰芳已成为蜚声海内的艺 术家,齐如山自然因此声誉日隆。 可是这些并未影响到钟辛 茹笔下的齐如山形象。 这也许只能说即使距离穆儒丐时代 已近三十年,传统的嗜戏薄伶观念实在过于强大。 钟辛茹笔 下的梅兰芳,是喜新厌旧、玩弄女性的名伶,攀附梅氏的齐 如山形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 齐如山形象的转型需要新的 社会文化观念。
(左起-李释戡,黄秋岳,赵叔雍,梅兰芳,齐如山,罗复堪)
二、从儒雅到疯癫——当代文艺作品中的齐如山
这种形象的转型却用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 中华人民 共和国成立后的戏曲改革,极大地提高了始终卑微的伶人 地位,嗜戏薄伶的观念逐渐淡化。 在这一社会背景下,众多 文艺作品中的梅兰芳形象被彻底颠覆,前述无耻戏子的形 象再难寻觅,取而代之的是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 相形 之下,齐如山的文学际遇就要艰难得多。 中华人民共和国 成立后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相关文艺作品中很难 觅齐如山的踪影。 这是因为历史上的齐如山本人1948年赴台,成为敏感人物,不宜多提,更遑论在文艺作品中出现其形象。
至20世纪90年代,随着对梅兰芳、齐如山研究的深入与 环境的逐渐宽松,在若干文艺作品中,开始陆续出现齐如山 形象。 如1994年宋崇导演的14集电视连续剧《梅兰芳》,虽然 对梅兰芳的塑造过分拘谨, 未能传神地塑造一代京剧大师 的风神,但齐如山形象第一次得到了相对全面的展示,除了 最后一集,该电视剧其他各集中都有齐如山出现。 该剧展示 的齐如山,温文儒雅,热爱戏曲,研究戏曲,为发扬中国戏曲 精神而与梅兰芳精诚合作。 为京剧艺术殚精竭虑,参与梅兰 芳艺术生涯创造的过程,是梅兰芳艺术上的挚友。 齐如山,这样一个热爱戏曲, 致力于国剧创作与研究的新旧兼具的 文人形象,在整个剧中塑造得比较鲜明。
2005年陈薪伊导演的京剧交响剧诗《梅兰芳》,齐如山 形象着墨不多,只在第四、五乐章出场。 在第四章《蓄须》中,齐如山到梅家,告知梅兰芳的画都卖出去了,为自己“未能 把力尽,百无一用是书生”而惭愧。 为了帮梅兰芳躲过日本 人纠缠,齐如山还拿来了伤寒预防针,要给梅兰芳打针。 第 五章《醉酒》,众人为梅兰芳送行,齐如山回忆与梅兰芳合作, “我编你唱,如琢如磨”,痛感要失去挚友。其形象定位与1994年电视连续剧《梅兰芳》中齐如山形象基本上一致。 只是由 于表现主题、场次、容量的限制,未能过多展开。2009年龚孝 雄、毛坚编剧、苏乐慈导演的话剧《梅兰芳》中的齐如山形象 也秉持这一做法,为了替梅兰芳出国筹措经费,齐如山甚至 不惜背负骂名,卖掉了老家的田产。
比较而言, 齐如山形象的最大变化是在2008年陈凯歌 导演的电影《梅兰芳》中。 邱如白(即齐如山,未用本名)出身 五世为官之家,留洋归来,担任司法局长。 在演讲中,当着众 多伶人的面在讲演中批判旧戏不合理之处。 为了捧梅,毅然 决然辞去司法局长职务:“都听好喽! 甭跟我后边这儿嚼舌 头! 我还真不怕,我大大方方地告诉你们,从今儿开始我邱 某人就是要捧梅兰芳唱戏去了。 傍戏子去了! 不跟你们玩 了”。 与梅结拜为兄弟,鼎力支持梅兰芳开创属于他的时代。他自认懂梅兰芳,是他的知己,认为梅的成就“都是从这份 孤单里头出来的。 谁要是毁了他这份孤单, 谁就毁了梅兰 芳”。认可日本人所说,“甭管战争谁胜谁负,梅兰芳都应该不 朽”,认为梅兰芳不该因战争而牺牲艺术,最终导致梅的断交与远离。 在前述的电视剧、话剧、京剧等作品中,齐如山的形象基本以儒雅示人,与梅兰芳的交往、合作是君子之交,并未干涉梅的生活。 陈凯歌《梅兰芳》中的邱如白鼎力相助梅的艺术,为了成就梅,甚至粗暴干涉其私人生活,一手制造枪击案赶走孟小冬。 邱如白形象的夸张与癫狂程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齐如山形象中反差最大的一个。
三、如影随形——齐如山形象流变的背后
近百年间齐如山形象无论怎样变化, 始终离不开两个 标识性的符号元素:一是戏,二是梅兰芳。 这两个元素和它们的不同组合, 塑造出了多变的齐如山形象。 无论帮闲文人、儒雅学者或癫狂戏痴,对戏的热爱与痴迷始终是齐如山形象的底色。 而他对戏的这份痴迷的投注对象, 就是梅兰芳。 前述文艺作品中齐如山形象变迁的背后,几乎都有梅兰 芳形象相伴,如影随形。 换言之,有梅兰芳形象的文艺作品 不见得有齐如山形象(如包天笑的小说《留芳记》、华而实电影文学剧本《梅兰芳与程砚秋》、芭蕾舞剧《梅兰芳》、黄宗江电影文学剧本《梅兰芳与马连良》等),但齐如山形象构成中,梅兰芳则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文艺作品中的齐如山形象,不 管风雅还是癫狂, 其最终目标都是指向梅兰芳形象, 换言之,齐如山形象要塑造成什么样,取决于同步作品中梅兰芳的形象定位。
当作家笔下的梅兰芳形象是品行低劣的下九流戏子 时,齐如山形象就是利欲熏心、厚颜捧角儿的无耻文人;当 梅兰芳形象是一代艺术家时,齐如山就是衷心辅佐,为京剧 事业呕心沥血的儒雅之士;当梅兰芳形象走下神坛,褪去光环,展示其多层性格与复杂的内心世界时,齐如山形象就旁 逸斜出,以疯癫、偏执反衬梅兰芳平静之下的内心波澜。 正是这样的处理,使齐如山形象与其原型形象越来越远,却在 艺术层面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文 艺作品对梅兰芳形象的塑造堪称同一首歌, 基本都是执着于艺术、品行高洁、平易近人的艺术家形象。 与之相吻合,齐如山形象也是正面歌颂式的。 这种歌颂式作品以纪录片形式的效果相对要好,但一味以此基调创造文艺作品,很难有所突破。 在话剧《梅兰芳》、电影《梅兰芳》中对其内心世界有 所挖掘,但其形象的主体色调依然未变,最多是一声叹息。相较梅兰芳形象的微弱变化, 邱如白形象的横空出现让人惊诧,但也带来了变化。
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台下看梅兰芳时的邱如 白痴迷颠倒,傻得近乎疯狂;为梅兰芳奔走、辅佐他开创自 己时代的邱如白何尝不是入戏太深? 随着梅兰芳的远离,这 个既是看戏人又是戏中人的邱如白, 其戏剧人生最终落寞 谢幕。 相对于电影中主角枷锁之下小心翼翼、象形苍白扁平 的梅兰芳,邱如白的疯癫、自负与偏执形象虽然夸张,但无 疑更具戏剧性。这一次,作为配角的“这一个”齐如山,其形象魅力超过了作为主角的梅兰芳。
本文作者 |鲁安泰 照片提供 | 冷天
轮值 | 虎豆哥4号—Ricky ;主编 | 悦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