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丽丝·门罗 /
1931-2024
当地时间5月13日晚,加拿大著名作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于安大略省逝世,享年92岁。
爱丽丝•门罗,1931年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被誉为“加拿大的契科夫”“我们时代的契科夫”。1968年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并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后来共创作了14部作品并多次获奖,同时作品被翻译成13种文字传遍全球。门罗一生角色多是家庭主妇,忙于家务和养育孩子,写作常常在孩子午睡的间隙,在“怀孕期间疯狂创作”,因为觉得“一旦有了孩子就不能再写了。”门罗的女儿推测,母亲没有进行长篇小说写作,碎片琐屑的生活也是原因之一。她的短篇小说大多写小乡镇上普通人的爱情、家庭生活等日常琐事。
2013年82岁的爱丽丝•门罗一举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给出的颁奖词是:“当代短篇文学小说大师”,她也成为了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的第13位女性。门罗因为年老生病,未能出席诺奖授奖仪式,有关方面安排制作了视频采访,以代替她的获奖演说。视频采访者为瑞典记者斯德芬·艾斯贝格。2014年第二期《世界文学》刊发了这一访谈,访谈由门罗最早的中文译者之一李文俊先生翻译。
今天我们推送爱丽丝•门罗的诺贝尔奖获奖感言《在她自己的文字里》一文,以纪念这位刻画时代的文学大师。
艾丽丝·门罗:在她自己的文字里
李文俊 译
“
我非常早就对阅读感觉兴趣,是因为有人给我念了汉斯·克里斯蒂恩·安徒生的童话《小美人鱼》,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记得《小美人鱼》这篇作品,不过那的确是个非常悲哀的故事。小美人鱼爱上了王子,却不可能跟他结婚,因为她自己是一条美人鱼。这个故事太凄惨了,所以我无法与你们细说。反正当时我一听完故事便走出屋子,围绕我们居住的房舍走了一圈又一圈,接下去我在那座砖房里给这个故事编制了一个快乐的结局,因为我觉得那才是小美人鱼应该享有的命运,但是我根本没想到那仅仅是我为自己编的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不可能让世人读到,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尽全力了,从此以后小美人鱼就能跟王子结婚,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这本来就是她应该得到的,因为她为了让王子得到权力,过得安适,曾付出何等可怕的代价。她必须更换肢体。她必须换得一般人所拥有与用以行走的肢体,可是她每走一步都会痛彻心腑!为了得到王子,她甘愿承受这一切。因此我认为,比起死在水上,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世界上可能再无旁人会知道这个新故事,对此我完全不在乎,因为我觉得只要我这么费过心思,它便是已经出版了。因此,明白了吧。这就是一个创作生涯的最初开端。
能否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学会讲故事写故事的?
我任何时候都是在编故事,我小时候上学要走很远的路,走路时我一般都是在编各种各样的故事。长大一些时,故事便越来越多是说我自己的事了,例如某个女主人公陷入了这样或那样的处境,我也不去操心这些故事能否很快公开发表,我甚至都没想过是不是别人会知道它们想阅读它们。我想的是故事本身,从我的角度看基本上是一个很令人满意的故事,主要的思想是一个小美人鱼如何勇敢,还很聪明,她一般总能让现实世界变得更为美好,因为她总是在困难局面中突然出现,她具有魔法以及这一类的本领。
故事从一个女性的视角讲述,这一点是否很重要?
我从来没觉得这很重要,不过我从未想到自己除了是一个女人之外还能是别的什么,而且有关小女孩和女人的好故事多得很嘛。在你大概是进入青春期之后,你的故事大多都是关于帮助男人实现他的需求这一类的,不过我是个年轻姑娘时,却完全没有当女人低人一等的感觉。这可能是因为我生活在安大略省的某个地区,那里读书最多、讲故事最多的是女人,男人总是到外面去做大事,他们并不朝向内心去寻求故事。所以我这样做非常自在。
周围环境给了你什么样的灵感?
你知道吧,我并不认为我需要任何灵感,我当时觉得故事对于世界太重要了,因此我也得创作出其中的一些,我要不断地做这件事,这不必非得跟别人有关系不可,我无须告诉任何人,要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倘若能让更多人读到它们那会是件有趣的事。
当你讲述一个故事时,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
哦,当然,在开始的那些年里,重要的是得有快乐的结尾,我不能容忍不快乐的结局,至少对我的女人主公是这样。后来,我开始阅读像《呼啸山庄》这样的作品,那里会发生非常非常悲惨的结局,于是我彻底改变了想法,让故事往悲苦那头发展,这让我很喜欢。
描绘加拿大小镇生活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乐趣呢?
你只需在那里过日子就行了,我认为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很有趣,任何一种环境都能很有趣,我不认为,倘若我居住在一个小镇里,一直跟别人为达到所谓的更高文化层次而竞争,我还能一直这么勇敢。我无需面对那种局面。我是我所知道唯一在写故事的人,虽然我没有跟任何人这么说,而且就我所知,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我是世界上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
对于自己的写作,你一直是这么有信心的吗?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不过我长大后遇到几个也在写作的人之后,我变得非常没有信心了。这时我理解到,这个工作比我预期的要困难一些。不过我从未放弃过,那仅仅是我在从事的一项工作罢了。
《逃离》
作者: [加] 艾丽丝·门罗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译者: 李文俊
出版日期: 2016年10月
你开始写一个故事时,是否总是预先做好了总体构思?
我做是做了的,不过它常常会发生变化。我先是做了个设想,但我写着写着,却看到它在往另一个方向发展,就在我写故事时情节起了变化,不过至少我写开头部分时对整个故事要说些什么是有个相当清楚的打算的。
你开始写作时,是否觉得体力受到消耗?
哦,消耗太大了。你别忘了,我一直都得给我的孩子们准备午餐,是不是啊?我是个家庭主妇,因此是在空闲时学习写作的,我从来未曾想过要放弃写作,虽然有些时候我真的非常气馁,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我正在写的那些故事不是很好,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那是我未曾料想到的极其极其艰巨的工作。但我没有停止不前,我并不认为我曾经停止过。
在你想要说一个故事时,哪个部分的工作最最艰难?
我想也许是当你写完那个故事却明白它写得多么糟糕的那个阶段。你明白吧,最初那个阶段,是兴奋,第二阶段,感觉还蛮不错嘛,可是有一天早晨你捡起它,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嘛,”而那正是你真的须得用心修改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样做永远是对的,如果故事没有写好那是我的错,而不是故事的错。
如果你不满意,那你怎么挽救它呢?
做艰巨的工作。我会试着更好地向你解释的。你有一些人物未能得到施展的机会,你必须多多考虑他们,对他们做出些截然不同的安排。在我最初写作的日子里,我更倾向于用更加花哨的文体,我逐渐学会把大部分都清除出去。于是你便继续去对这篇作品反复思考,越来越深地想清楚这个故事到底要讲什么,你最初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实际上你还有许多事没想清楚呢。
你放弃不用的故事有多少个?
哈,我年轻时把它们全都扔了。我没有印象了,不过近年来我不经常这样做了,我一般总知道我必须得怎么做以便让它们活过来。不过在某处总会留下某个错误,我明知那是个错误但是你也只能把这事放过去算了。
对于扔掉一个故事,你就没有后悔过吗?
倒好像没有,因为到那时候,我已经为这事吃足苦头,心里明白从一开头起这故事便不怎么说得通。不过我方才也说了以后这样的情况便不经常出现了。
随着年龄增长,你在写作上是否也会起一些变化呢?
哦,可不,那是必定会的呀。一开始你写年轻美丽的公主,接下去你写家庭主妇和小孩,再往下去你便写起老太太来了,就这样一点点往前发展,你都无需费心作任何努力去转换视角的。你的视野自然而然会起变化。
你认为你是不是对其他女作家具有重要意义,你是家庭主妇,却能把家务劳动跟写作结合起来。
这一点我确实不清楚,我自然希望能有这样的意义。我想我年轻时曾关心过别的女作家是如何工作的,我也从中得到过很大的鼓舞,至于我对别人可曾起过鼓励作用,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认为如今妇女不见得比以前生活得轻松多少,但大家反正是更能接受妇女去从事更为重要的工作了,而不仅仅是家人全都外出时她抽空所做的那些无足轻重的文字游戏,现如今妇女能非常严肃地从事创作,就跟男性作家一样。
你认为你对读你的故事的人会产生何等样的影响,特别是女性读者?
哦,是啊,我希望我的故事能打动人,我不管他们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我要让我的故事成为关于生活的某种东西,不是使得人们说,哦,难道这不就是真实吗,而是让他们从作品中感受到某种收获,这并不是说非得出现一个快乐的结局什么的,而仅仅是故事所告诉你的一切感动读者到了如此一个程度,使人感到读完它后你就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了。
你认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表述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嗯,我是在乡间长大的,我周围的人一般都是苏格兰-爱尔兰人的后裔,大家通常的想法是做人用不着太较真,永远也别认为自已有多么聪明。当时有一种表现方式非常流行,那就是:“你以为自个儿很聪明,对啵?”但是想干写作这一类的事儿,有好一阵子,你就必须认为自己很聪明,不过我仅仅是一个有点另类的人。
你是一个早期的女权主义者吗?
我至今都不明白“女权主义者”这词的真正含义,不过,我自然是个女权主义者,因为我成长于加拿大的一个地区,在那里女性写作可以比男性更加轻松一些。重要的大作家必须得是男人,不过让人知道一个女人在写短篇小说,她丧失名誉的风险会比男人写这种东西小得多。因为这本来不是男人该干的事。不过,这是我年轻时的普遍情况,现在已经完全不是这样了。
倘若你当年完成了大学学业,你的写作事业会有所不同吗?
的确有可能的,这会使我对于成为一名作家更加审慎,更加胆怯,因为对于别人作出了什么成绩知道得越多,我自然会更加顾虑重重了。我没准会认为这个行当我可干不了,不过我想自己并不会真的那样,没准是胆怯一个短时期,接下去,由于我是那么的热爱写作,我还是会不管不顾地勇往直前。
你觉得写作对于你,是上天赐予的一种天赋?
我想,我周围的人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反正我从不认为那是天赋。我只是觉得如果真正努力去做,这是件自己能够完成的事情罢了。因此倘若说这是天赋,那也不是容易得到的天赋,至少从《小美人鱼》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一类的天赋了。
你也曾有所怀疑吗,你是否想过你还不够优秀?
一直一直都是的!我扔掉的稿子比我所寄出或完成的要多得多,我从二十岁一直到三十来岁情况一直都是这样的。但我仍然在学习以达到想要达成的写作方式。所以说,不是的,写作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
对你来说,你的母亲意味着什么?
哦,我对我母亲的感情很复杂,因为她患有疾病,得上了帕金森症,需要大量的帮助,她说话有困难,别人听不明白她在讲些什么,可她是个爱说话的人,很想跟别人交往,但是因为表达困难使得这件事情难以完成。所以,我因为她而感到尴尬,我爱她,可是在一定程度上又不想与她关系过于密切,我不想挺身而出帮着把她想跟别人说的话说出来,我的困境与任何一个家人或是父母有类似残疾的青少年是一样的。当时你巴不得彻底摆脱这种困局的时候快点到来。
她对你是否加以过鼓励?
我想大概是有过的吧,不过并未让我明显地觉察出或是领悟到。在我的记忆中,我总是在写故事的,我的意思是我不一定用文字把故事写下来,但心里却总在讲故事,只是没有讲出来给她或者任何人听。不过她是读到我的作品的,我父亲也是读到的……母亲对一个想当作家的人是会态度更好一些的。她会认为那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不过我周围的人并不知道我想当作家,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件可笑的事。因为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不看书,他们用一种非常实际的眼光看待人生,我不得不将我对人生的整体看法加以遮掩,免得让他们知道。
从一个妇女的角度叙述一个真实故事,是不是很困难?
不,一点也不,因为我就是这样想的,做一个女人以及别的一切,这些都未曾使我感到困惑。你知道在我成长的时代,这是一种特殊情况,如果有人看书,那肯定是女人,如果有人受教育,那往往是女人;她们多半去当学校教师或是诸如此类的行当,读书、写作这一类的事是充分向妇女开放的,对男人倒不一定如此,男人可以去当农民或是干各种活儿的工人。
你是在一个工人阶级家庭里长大的吧?
是的。
那么你的故事也同样是从这里开始的?
是的。我并未意识到那是个工人阶级家庭。我仅仅是注视我所在的地方并把它写下来。你可喜欢永远得在特定的时间内写作,盯看着时间表,照顾幼儿,准备午饭?呃,只要一有时间,我便写作,我第一个丈夫对我帮助很大,在他看来写作是一件很值得赞佩的事情。他并不认为那是一件女人干不了的事,我后来遇到的许多男人却是这么想的,可他把写作看成他要我做的事而且永远也未曾动摇过。
《亲爱的生活》
作者: [加]艾丽丝·门罗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译者: 姚媛
出版日期:2014年5月
在书店里
“
最最重要的是,它使我得到很大的乐趣,因为我们搬到这儿来了,决定开一家书店,所有人都认为我们疯了,肯定会饿死,可是我们没有。我们干得非常卖力。
这家书店最初对你们有多么重要,在刚开张那阵?
这是我们的生计。是我们所有的一切。我们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我们新开张那天赚了一百七十五元——当时我们认为真是一笔大数目了。它也的确是的,因为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能重新挣到这么多钱。
我一般总是坐在书桌后面帮大家找书,做书店里需要做的一切事情,店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但也会有人进来跟我聊上许多关于书的事,那是个很能聚拢人气的处所而不是买完东西就走人的地方,特别是在晚上,我会独自坐在这里,每天晚上都会有熟人聚在一起,和我聊这样那样的事,这真是棒极了,有趣极了。在这以前,我仅仅是个家庭主妇,我也是个作家。这可是个与世界接轨的绝好机会,我不以为我们挣到了多少钱,没准我跟人家说话稍稍多了一些,你知道吧,却没有引导他们去买书,不过那的确是我一生中最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书店里的顾客:“你的书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是的我住在阿姆斯特丹的南面。非常感谢你,再见了。”
想想看!真的,我热爱这样的一个时刻,有个人就这样地径直走到你的面前,不是仅仅为了得到你的签名,而是告诉你为什么喜欢你。
你是否想让年轻女性受到你作品的感染,产生写作的欲望?
只要她们能享受到读书的快乐,我倒不在乎她们会有什么感受。我并不希望读者受到多大的感染,能多得到些乐趣也就可以了。那就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有人喜欢我的书,认为在某几点上与他们自己生活息息相关。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我想说明我并不是,我寻思我不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人。
你是个文化性很强的人吗?
也许是吧。我不太清楚你指的是什么,不过我想我是的吧。
你看待事物的观点似乎非常单纯?
我是吗?那好,就算是吧。
呃,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说,你希望用一种简单的方式解释事物。
是的,我是的。但我从未认为我要用更为简单的方式来解释事物,那是我的写作方式。我想我是用一种轻松自如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写作,而非打算刻意营造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
你是否有过你无法写出作品的阶段?
是的,我有过的。嗯,我是放弃了写作,当时的情况是,大约在一年之前,我曾作出决定,倒不是想写写不出来,而是作出决定让自己跟世界上别的人一样。因为在你写作时你是在做事,而别人却不知道你在做的是什么事,你偏偏没法跟别人细细讲,你永远是在这个秘密世界里摸索前进,我终生都是在这样做,绝对是整整的一生。当我与某种程度上更具学术性的作家为伍时,我又稍稍有些手足无措,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像他们那样地写作,我不具备那样的才能。
我寻思那是因为讲述故事的方式不同吧?
是的,我从来都未曾用一种,我该怎么说呢,用一种有意识的方式,我当然是有意识的,我工作,更多的是用一种安抚自我与愉悦自己的方式,而不是用一种遵循某种思维的方式。
你是否设想过你获得诺贝尔奖?
哦,没有,没有!我是一个女人!当然,也有女性获得过这个奖,这我知道。我非常热爱这样的荣誉,我热爱,可是我没有这么想过,因为大多数作家大概都是低估自己的作品的,特别是已经完成之后。你不会到处转悠告诉你那些朋友自己很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吧。通常是不会有人这样跟朋友打招呼的!
你最近以来是否重读过自己的哪一本旧作?
没有,没有!我很怕这样做!没有,不过我说不定压抑不住要改动这里的一个极小之处,那里的一个极小之处,我甚至会在从碗柜里取出的几本我的书里把它描画下来,接着我又明白过来我写下来也没有用,因为外面流传的那些是再也无法改动的了。
你可有什么想对在斯德哥尔摩的那些人说的吗?
哦,我想说,我为了能享有这么大的荣誉而非常感激,因为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别的一切能使我如此快乐了!谢谢你们!
编辑:邓洁舲
二审:张俊平
三审:王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