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31日刊|总第2006期
编者按
从“剧匠访谈录”到“国剧初心谱”，我们一直在整理国故，探寻去路。
这次我们再负行囊，向电视剧创作的源头进发，从类型角度梳理，或者从地域特色着墨，遴选每个题材的源头大拿再作探访。
回到初心，总有些道理颠扑不破，总有些常识源远流长。
今天第十篇，我们请嵇道青开讲，细诉他的军旅剧创作生涯。
文/午言绝
在军旅剧领域，嵇道青是一个重量级的制作人。
从《DA师》《狼烟》，到《我是特种兵》《我是特种兵之利刃出鞘》《我是特种兵之火凤凰》，再到《特种兵之霹雳火》《陆军一号》以及明年将要播出的《蓝军出击》，嵇道青陆续将数字化部队、特种兵、女特种兵、陆航、预备役部队、蓝军部队作为主角搬上荧屏。
同时，他还将中国军队在境外作战和撤侨事件融入作品之中，在军旅剧类型中，不断尝试新颖视角，为军旅故事影视化开发提供了多种可能。
嵇道青
他的作品是央视常客。
从自己的第一部军旅剧《山那边有个海》开始，到《虎踞钟山》《DA师》再到《我是特种兵》《井冈山》《我的兄弟叫顺溜》《陆军一号》《热血军旗》等，嵇道青前前后后有二十余部作品在央视首播。
播出之后，也有回响。
在嵇道青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他独立或合作制作的电视剧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飞天”“金鹰”“金星”等各类奖项在内的上百个奖项。个人曾获全国十佳制片人、全国德艺双馨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军金星奖优秀制片人等荣誉奖项。
荣誉的背后是一条荆棘之路，嵇道青曾在电影《战狼2》的宣传时说：“这部电影以炮灰的姿态，在军事动作电影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句话用来形容嵇道青的职业生涯，同样适用。从《山那边有个海》的初窥门径，到“特种兵系列”的辉煌年代，他和他的作品，成为谈论军旅剧时绕不开的一个话题。
《DA师》：从“友情客串”到“职业玩家”
嵇道青是一名职业军人。16岁高中毕业便报考了军校，读的是“122榴弹炮指挥专业”，19岁时成为排长，随后一直到团、师、军、军区……从军三十余年，他既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服役者，也是见证者，因此对军队自下而上的规章制度、生活、训练、演习等了如指掌。
25岁时，嵇道青担任31军组织处干事兼党委秘书，在别人的眼里，他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光明，但他却一心想要去军事法庭当律师。没想到，正当他梦想即将成真时，却因为偶然的机缘被调入文工团，成为了一名政工干部。1993年，嵇道青就任文工团政治处主任兼纪委书记，“不安分”的心让他离影视行业越来越近。
1994年，此前从未接触过影视的嵇道青，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军旅剧《山那边有个海》。“当时没有什么钱，更没有拍电视剧的经验。我一个人做统筹、外联、制片主任和制片人，带着一帮纯新人团队，花了十万块钱，在山东青岛开机，随后转战安徽、江苏和浙江多个省份，拍摄了一个八集的中篇电视剧。”嵇道青回忆道。
《 山那边有个海》
这部从导演到编剧乃至灯光、摄影都是纯新人的《山那边有个海》，在中央台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如果说这部剧是嵇道青从事影视工作的开始，那么话剧《虎踞钟山》则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1997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70周年，也是中国话剧诞生90周年，嵇道青接到了创作话剧的任务，他和前线文工团团长邵钧林在春节放假期间为了投入创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仅用十几天时间就拿出了《虎踞钟山》剧本初稿。
《虎踞钟山》在南京首演之后，反响强烈，并于1998年1月6日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演出，身为制作人的嵇道青从这部作品获得的成绩和观众的好评中获得了巨大的信心。
《虎踞钟山》
与此同时，他的命运再一次发生转变，《虎踞钟山》之后，嵇道青被任命为分管话剧和影视的南京军区政治部前线文工团副团长，开始名正言顺地拍摄电视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此时的他没有想到，军旅剧这条路，并不好走。
“《DA师》原名叫《前沿》，是首长命题作文，本来准备拍摄一部我军对台斗争准备的故事。编剧王维，我们团长邵钧林是出品人兼编剧，我是制片人兼编剧，郑方南是导演兼编剧，每个人都是双重身份。”谈起《DA师》，嵇道青记忆犹新。
剧组请来了王志文、许晴等当时如日中天的大明星，踌躇满志地开机了。结果没过几天，领导突然下令关机，这道命令对于当时的嵇道青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停机不是那么简单的，首先意味着我们需要赔偿剧组人员。更严重的后果是，南京军区的电视剧事业很可能就此夭折，因为没人敢相信你了。”
嵇道青和团长邵钧林、导演郑方南彻夜未眠，最终商量决定，一边硬扛着不停机，一边向领导打听停机原因，寻求解决办法。
原来，《前沿》开机后，军区便收到了新政策：对台斗争准备，只干不说，多干少说。因此，原来的部分情节和人物肯定是要进行调整了，于是，在宣传部的领导下，嵇道青等几位编剧，拿着剧本一个字一个字地改，最终故事变成了：海湾战争之后，国际军事领域迎来新变革，中国军队应如何应对，跟上这个时代。
于是，《前沿》的剧名改成了《DA师》，主题从原来的对台斗争改成了军人的使命和责任。
《DA师》的拍摄经历是嵇道青职业生涯中的一次独特的体验，“我们当时在东南沿海有一个非常大的场面，动用了一万多官兵当群众演员，天空有飞机，地上有冲摊登陆。这些场景如果没有军方的支持和协调是绝对办不到的。”
嵇道青认为，《DA师》中完全虚构了一支数字化部队，提出了很多超前的概念，这些理想化的艺术表现变成我军建设的前奏。事实证明，剧中所包含的编制、作战理念、陆航等都在我军之后的军事改革中成为了现实。
“军人没有和平时期，只有战争和准备战争，和平是对军人最大的褒奖。”等台词金句也被后来者效仿。
“虽然《DA师 》一波三折，但总算播出了，而且成绩还不错。”尽管已经时隔多年，嵇道青似乎还是重重地松了口气。
《我是特种兵》：差点因为它“引咎辞职”
《DA师》拍摄中的坎坷，让嵇道青心有余悸，但没想到，随后的续集《狼烟》在审查中又出现了问题，剧集被改得面目全非，他也被磨得筋疲力尽。
这对他打击很大，甚至曾经发誓“再也不做当代军旅题材的电视剧了”。但在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支撑下，他还是启动了“特种兵”的项目。
“当年我在北京遇到还是青年作家的刘猛，他是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科班出身，毕业不久空怀导演梦想，但无施展天地。因为一个电视剧起码是大几百万的投资，没有单位敢让这样一个连副导演都没干过一天的毛头小伙，担纲导演这样的艺术主帅。”
经过考察和论证，嵇道青邀请刘猛加入“前线”这个大家庭，并许诺一定会让他自己当导演。“为了兑现这个承诺，我说服了投资方，把刚过完三十生日的刘猛，推上了24集电视剧《狙击生死线》导演的位置，并组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制作班底全力扶持他。”嵇道青如是说。
《狙击生死线》让很多人认可了刘猛的能力，于是，嵇道青很快和他进行了第二次合作——《我是特种兵》
关于当代军旅剧创作，嵇道青有着自己的打法：演习、缉毒、天灾和反恐。但是这四点具体表现在剧中，仍旧需要拿捏。
比如演习，在《我是特种兵》中，小庄（谷智鑫 饰）在第一次演习中，通过“场外人员”的协助，和陈排（徐洪浩 饰）一起偷了蓝军的油罐车开入导弹旅，与之“同归于尽”；后来小庄加入特种部队后，在演习中对蓝军司令部实施了斩首行动，都是对这一元素的优秀展示。
而在缉毒这一方面，由于并不是军队的主要职责，而是公安和武警的任务，所以要把握分寸。在“特种兵系列”中，关于缉毒任务的展现都是特种兵以配合的姿态出现的。
天灾和反恐则会在作品中以少量内容出现。
除此之外，军队中特有的情感也是当代军旅剧浓墨重彩的内容，“‘特种兵系列’的电视收视率和点击率很高，我觉得就是剧中军人的纯粹情感感染了观众。”嵇道青说。
“但是光有这些内容还不够，军旅剧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必须得到军队的支持，而这些支持通常是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的。”在对嵇道青的采访中，他频繁提到军方对拍摄的支持。
“从‘特1’开始，我们的剧就有陆航在一直配合，我们最多动用过军队的十几架飞机来协助拍摄，这其中就需要非常复杂的协调工作。比如在拍摄一场跳伞戏时，可能就需要真正的特种兵来拍摄，这其中又会牵涉到多个部门的配合，所以‘特种兵系列’的成功与军方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2011年1月，《我是特种兵》在央视一套黄金档如期播出，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部剧在播出前一天还差点被“毙掉”，嵇道青经历了“惊魂24小时”。
“其实在审查的时候就出现了很多问题，但是磕磕绊绊之后也过审了。”嵇道青说，就在播出前一天晚上，他还请参加首映礼的主创人员在北京聚餐，但在晚宴中途，他接到了专业对口部门的一个电话，说这部剧不能播出。
第二天，相关领导就《我是特种兵》能否播出开会讨论。最终，嵇道青拿着相关修改意见，在央视责编李伟的陪同下，到达央视机房直接修改。“在播出前的几个小时里，我们还在修改。”
当天晚上，他踏上了回南京的火车，在路上收到了顺利播出的消息。没想到，坎坷才刚刚开始。
《我是特种兵》播出仅仅两天，嵇道青就再次接到上级电话：首长指示，这部剧立即停播。认真做检查，处理相关责任人。给出的原因是这部剧涉及泄密。
经过多方斡旋，尤其在得到南京军区特种大队相关领导对剧集的肯定之后，《我是特种兵》得以继续播出，但仍有结论：边播边改，播完之后，不许再播。
与此同时，嵇道青已做好“引咎辞职”的准备，等待最终处理结果。
但事情再次迎来反转，春节过后，他接到通知，《我是特种兵》得到相关中央领导的肯定，嵇道青被邀前往中宣部开会，介绍《我是特种兵》的创作和拍摄经验。
在《我是特种兵》的故事中，小庄说：“为了女友，参军去。”而在现实中，《我是特种兵》的影响力也在播出之后发酵，不少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要为了这部剧“当兵去”。这部剧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当年军队的一张名片，并在第28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中荣获长篇电视剧一等奖。
于是，嵇道青从一个本来要“引咎辞职”的军人，变成了一个备受瞩目的军旅剧制作人，过山车般的境遇让他回忆时依然唏嘘。
《我是特种兵》就这样摸着石头过河，为当代中国军旅剧尤其是特种兵题材，在荧屏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后续“特种兵”系列：每次都往前多走半步
《我是特种兵》虽然在拍摄和播出中坎坷不断，但它的成功也激发了嵇道青的信心。此后，他和刘猛多次携手，陆续拍摄了《我是特种兵之利刃出鞘》《我是特种兵之火凤凰》《特种兵之霹雳火》等当代军旅剧。
虽然有“特1”打底，后续的剧集拍摄和播出都更加有经验，但挑战仍然随时伴随着嵇道青。
比如，在拍摄《利刃出鞘》时，刚刚开机便遭遇资方撤资，“他们知道第一部播出时面临的坎坷，所以希望签订一个补充合同，要求我保证这部剧能够顺利播出，否则我要全额承担违约责任。”嵇道青说起这件事时，语气中依然带着愤怒。
那时候，他的另一部剧《江湖正道》部分资金没有到位而举步维艰。“所以我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找人借钱，维持两部剧的周转。”
最终，嵇道青与《利刃出鞘》的投资方解除合同，为了“赎回”版权，他付出了两百万元赔偿款的代价。
《利刃出鞘》由吴京主演，他为这部剧做了充分的准备。“吴京为了这部剧，前后下部队训练时间加起来接近18个月，完成了特种大队所有的训练科目。所以当时特种大队有一次开会，礼堂里贴的口号就是‘向吴京同志学习’。”
《利刃出鞘》
每一部军旅剧，对演员都是挑战。2013年，嵇道青拍摄《火凤凰》时，艰苦的拍摄条件让演员近乎崩溃。
“军旅题材的影视剧拍摄条件本来就十分艰苦，《火凤凰》又是一部女特种兵的剧，所以尽管演员们在此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她们还是崩溃了。”嵇道青有些歉疚地说道，“女演员都有生理期，而在训练中又必须下泥浆，所以就很难协调。”
当时在剧中担任女主角的程愫在拍完自己的最后一个镜头后，哭着给嵇道青打电话：“我不拍戏了，《与狼共舞2》（已经确定由她出演的电视剧）我也不拍了。”
当然，这些都是一时气话，但足以说明当时拍摄之艰辛，达到了演员精神和肉体承受能力的极限。
《火凤凰》在江苏卫视播出后，收视率一路飘红、屡创新高，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原本48集的体量被卫视撑成了62集，前后集之间重复过多，网络上一片争议。
谈及此事时，嵇道青有些委屈，“我们绝对是按照正常的节奏来剪的，但是当时这个剧太火了，播出方给撑长了。”
2016年1月，嵇道青的第四部“特种兵”题材的电视剧《霹雳火》在江苏卫视首播。
“这部剧的步子迈得大了一些，所以审查时遇到的困难最多。”嵇道青透露，《霹雳火》首次在军旅剧中展现了也门和叙利亚“撤侨”事件，但遭到了专业对口部门的否定，“因为他们认为陆军在当时没有执行‘撤侨’任务。”
经过审查，《霹雳火》的最后十集被“砍”掉，直到今天，它们还静静地“躺”在机房的电脑里。“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霹雳火》其实是没有结尾的。”
在嵇道青看来，后续“特种兵系列”并没有完全重复自己，虽然在内容上不可避免有些重合，但每一部都被融入了新的元素。比如在现实中还没有女特种兵的时候，《火凤凰》率先将其搬上荧屏，开机后不久，中国就成立了第一支女特种兵；比如《霹雳火》中描写了当代中国军人在境外作战、“撤侨”，这些元素都在日后的电影市场显现出威力；再比如《陆军一号》以及明年将要播出的《蓝军出击》，都是“多走半步”的成果。
“为什么只多走半步呢？因为想当先锋的人，很有可能成为先烈。”嵇道青如是说。
“最好的作品还没出现”
回首二十多年制作生涯，嵇道青有很多心得。
首先，制片人必须有坚强的神经，因为每部戏都是一场战役。从组盘子开始，到最终的播出宣传，没有坚强的神经不可能挺下来。尤其作为军旅剧来讲，创作上禁忌太多，各种条令约束，相对封闭的空间，对外没敌人，对内无坏人，建构人物关系，编织戏剧冲突，揭示人性深度，比别的剧都困难。制作上，军事协调和保障，军事装备的展现，都是其他剧无法类比的。
其次，以诚信作为最大的品质，对投资方和市场负责。在采访中，嵇道青举了一个例子，有一个犹太人生意做得很好，有人询问原因，犹太人说：“因为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合同。”秉承着这样的理念，嵇道青获得了投资方、演员、导演等多方的信任。
第三要勇于尝试。单就稽道青的特种兵系列而言，因招募、集训和任务这"三段论"式叙事方式的重复，遭到了一些质疑。但他认为自己的每一部都有所突破，没有完全重复自己，“军旅题材说实话就那几件事，也是绕不开的，但我每次都能多走半步。”
第四是尊重团队，重视团队。嵇道青曾经对还没有成为导演的刘猛说：“电视剧永远不是一个人的战斗，它是一个团队战斗。”他将荣誉归功于团队——南京军区前线文工团，而给自己的定位是团队“代言人”“操盘者”。
“前前后后那么多部剧，光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我的投资方还有团队以及军方，都在拍摄这些作品的过程中给予了巨大的支持。所以我非常感激他们。当然还要感谢这个时代，让我们有施展才能的空间。”嵇道青认真地说道。
最后是一定要有一颗热爱军队的心。“做军旅剧，技巧是可以学习和借鉴的，只有热爱，是无法学习的，你必须从骨子里有这份热爱，有这份情感，才会全身心投入，去思考，希望这支军队更好。”
依托这些心得与理念，嵇道青大大小小拍了近百部电视剧，但每部剧对他来说都有遗憾。
“这种遗憾和不完美有多种原因，与审查、投资、自己的认知能力和水平都有关系。”嵇道青这样说道。
《我是特种兵》
所以他从未满足于现有的成绩，《和平年代》《突出重围》《士兵突击》这三部军旅剧始终是他努力追赶的目标。
这种努力在未来还将继续，嵇道青的军旅新剧《亲爱的戎装》（又名《爱上特种兵》）将在明年1月6日开机，另外，还有一部投资巨大的电视剧《王牌》也将在明年6月开机。他透露，这将是两部与以往军旅剧有很大不同的作品，是多年思考沉淀的结果，他对此寄予厚望。
“毕竟，我们不能总拿‘影视剧是遗憾的艺术’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对吧？”嵇道青笑着说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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