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娃娃们千篇一律的“精致完美”或“无瑕可爱”已经不能满足当下年轻人的情感需求。LABUBU这样的非典型娃娃成为顶流,千奇百怪的“丑娃”们也在年轻人的追捧中支楞了起来。这种“丑”,不是单纯的视觉不适,而是精心设计的“丑萌”,融合了怪诞、滑稽、笨拙,甚至一点点“邪恶”的元素,组合出一种极具辨识度的“特别感”。正是这点“特别”,刺破了传统娃娃们的温顺面具。“丑娃”们不完美、反常规甚至带点“缺陷”,反而营造出一种真实感,击中了那些厌倦流水线式甜美的年轻人。
打开公司内部的二手群,余深被同事们抢着要买的娃娃“丑”到了。那是一条五官比例失控的鱼——双眼凸出,鼻孔外翻,深绿色的香肠嘴嗦着左手大拇指,脸颊还鼓出了两个像气球一样的腮帮子。这个挂件玩偶的名字叫呆呆鱼,是泡泡玛特推出的海绵宝宝比奇堡居民系列盲盒中的一款,自今年4月发售后,在线上平台就处于断货状态,二手市场上的身价从59元涨到了170元左右,翻了一倍多。同一系列中,另一款双手插兜,眼皮半掀,眼神中充满了蔑视的酷酷鱼,身价更是一度涨到了将近200元,而隐藏款沙丁鱼兄弟的价格直接飙升6倍。眼看着单只玩偶的身价越来越高,这才有人在二手群里找搭子一起拼盒购买。
其实,这些鱼的形象都来自《海绵宝宝》动画片,它们作为配角在片中出现,戏份不多,也没有专门的名字,被统称为“路人鱼”。如今,却因为奇形怪状的相貌,被潮玩公司看中,成为年轻人中的新“顶流”。
98年出生的余深在游戏公司工作,平时喜欢玩的游戏通常都有着精美的画面,他会因为抽到一张着装华丽的人物角色卡牌,特意发一个朋友圈来庆祝。所以,第一眼看见这些玩偶的时候,余深只是觉得丑,但看见越来越多人抢着买,他也“鬼使神差地想拼一个”。
除了泡泡玛特的盲盒挂件,瑞幸咖啡也在6月份推出了“路人鱼”的联名周边,仅用2天时间,50万件就火速售罄。原本加10元就能换购,在二手平台被炒到了五六十元。
互联网上,有人觉得这些“丑鱼”看上去就是“被生活榨干了灵魂”,完美复刻了打工人坐在工位的精神状态,“第一眼,真丑啊!第二眼,要不再下一单,都集齐吧 。”无论是今年刚火的“路人鱼”,还是已经风靡全球的LABUBU,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追捧“丑娃”,刷新了人们对玩偶形象的固有认知。
在传统的印象中,娃娃们的长相通常是软萌或者精致的,比如大眼睛的芭比娃娃,粉嫩可爱的HelloKitty,憨态可掬的泰迪熊,柔软治愈的Jellycat等等。然而,LABUBU在设计师的笔下,却是龇牙咧嘴、似笑非笑,第一眼看上去很难用“可爱”来形容,但却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鲜活——不对称的瞳孔和上扬的嘴角凝固了一种“亦正亦邪”的瞬间,仿佛下一秒就要恶作剧得逞。
对年轻人来说,玩偶们不再需要温顺的样貌,“丑”出风格,“丑”出个性,才是最重要的。这当中真正做到“丑到极致”的,FUGGLER(萌牙怪兽)必须占有一席之地。这种娃娃的造型超出了很多人对“丑娃”的认知边界,牙齿微微泛黄,酷似真人,深黑色眼睛向外凸起,再搭配五花八门的绒毛配色。整个娃娃透露出七分怪异两分荒诞,还有一分猎奇,在整个潮玩界,几乎都很难找到它们的同类。
这样的形象,吸引了一大批为之疯狂的粉丝。社交平台上,一篇“恋丑癖犯了”的笔记,收获了几千点赞,网友们纷纷晒出自己珍藏的FUGGLER娃娃,大多数人都认同一点:“丑东西不买,丑得极致的一定要买。”
今年2月份,中国台湾全家便利店引进FUGGLER盲包钥匙圈,一上架就被抢光,短短几天之内,这系列在二手市场上一度涨到原价的四五倍。没人能想到,在潮玩宇宙中,“丑娃”们已经慢慢攀爬到了金字塔顶端。其中以露出尖牙的“小恶魔”LABUBU风头最劲——它不仅在全球拍卖会上创下108万元单只的成交纪录,更以2024年超30亿元的单IP收入成为泡泡玛特新“台柱子”,同比增长高达726.6%。
显然,传统娃娃们千篇一律的“精致完美”或“无瑕可爱”已经不能满足当下年轻人的情感需求。于是,LABUBU这样的非典型娃娃成为顶流,千奇百怪的“丑娃”们也在年轻人的追捧中支楞了起来。它们“丑”得理直气壮又别具一格。这种“丑”,更像是一种对传统审美的颠覆:它可以五官比例失调,毛发凌乱如野草,鼻孔外翻朝天,肢体扭曲;也可以表情怪异、用色冲突,甚至故意保留“粗糙”或“未完成”的手作感。
它们带给人的不是单纯的视觉不适,而是精心设计的“丑萌”,融合了怪诞、滑稽、笨拙甚至一点点“邪恶”的元素,组合出了一种极具辨识度的“特别感”。正是这点“特别”,刺破了传统娃娃们的温顺面具。“丑娃”们不完美、反常规甚至带点“缺陷”,反而营造出一种真实感,击中了那些厌倦流水线式甜美的年轻人。
越来越多的“丑娃”,正成为新一代人的情感载体。相比于好看的精致娃娃,丑娃更能成为年轻人的解压神器。在西安工作的张颖,是一家手工皮革品牌的销售。最近的夏天是整个行业的淡季,再加上消费降级的趋势,店里的业绩比前几年同期下滑了20-50%。心情和销量挂钩,张颖的工作压力变得越来越大。原本,她不是个爱买玩偶的人,大概从今年开始,在社交平台和身边朋友的影响下,她也开始入手“丑娃”。
对张颖来说,她享受一下班就冲去拿快递、拆快递,收获一个新娃的快乐,那一刻她会觉得努力工作赚钱是在宠自己。看到“丑娃”们脸上的蠢萌表情,她也会突然跟着笑出来,工作的压力似乎也跟着疏解了不少。“丑娃”的丑、傻、愣,有时反而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鸣。张颖觉得,宠爱丑娃,是一种“自己疼自己的感觉”。“丑娃”的样子降低了许多人对颜值的标准,这似乎在传达,不是只有美和可爱才值得被爱,而是可以用更多元的审美方式来接纳自己。有网友说:“希望我像LABUBU那个‘丑东西’一样那么多人爱。”
“萌娃”可以治愈人,“丑娃”则可以是任何情绪的容器和投射。就像人的情绪不止一种,出现在娃娃脸上的表情也可以不只是笑,它们可以呆滞、可以邪魅、可以狰狞,甚至可以悲伤。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在娃娃脸上看见那些长期被避讳的情绪。比如泡泡玛特的CRYBABY(哭娃)系列。这个试图突出“悲伤情绪”的设计,却给很多人留下了“不吉利”的印象。在讲究“出入平安”“讨个彩头”的东亚文化语境下,不是所有人都会习惯把一个泪流满面的娃娃放在车内或者家中。
东东也觉得哭娃的寓意不好,而且还有点丑。有一次工作不顺利,她下楼抽了个盲盒,没想到一下子抽到了她最想要的蓝色款。在拿到那个流着蓝色泪珠的娃娃时,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我自己想的是,以后就让哭娃替我哭吧,它哭了,我可能就不会哭了。”直到现在,这个蓝色的哭娃还挂在她的包上。
除了欣赏“丑娃”的样子,为丑娃精心“装扮”,也成了一种更有互动感、更深层的情感投入。与为精致娃娃“锦上添花”不同,装扮“丑娃”更像一场充满荒诞乐趣的行为艺术,任何刻意的装扮都会让“丑娃”们的反差感更强烈。在“丑鱼”身上,张颖激发出了自己无限的搭配欲,有时是星巴克围裙、护士制服,看起来和她一样不得不上班;有时表情带着淡淡“死感”的“丑鱼”,被她套上了蕾丝公主裙,瞬间化身“绝望在逃公主”。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丑鱼”穿搭还得到了网友们的认可,有人看到的瞬间就“笑喷了”,有人感叹“有一种震撼心灵的美”,还有人说“丑得更立体了”。如果把“丑娃”们都拉出来一一细说,很难穷尽,因为美总是千篇一律,丑却是千奇百怪。“丑鱼”的丑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班味”,像是映射上班的自己;猪猪侠的丑是它身上那种原始的“猥琐”,胜在纯粹、有“活人感”。
瓜瓜就是被这种“活人感”击中的人之一。瓜瓜是90后,从事设计工作,所以不同寻常的视觉设计比平淡的美丽,更能够吸引她的注意。有一次,猪猪侠和一个奶茶品牌联名,她所在的广东地区门店里都买不到,瓜瓜还特意请代购帮忙代喝奶茶,只是为了拿到联名周边。她还会买猪猪侠的贴纸、手提包,出于赌徒心态,也入手了各种盲盒手办和公仔,前后大概花了500多元。
实际上,人们对“丑娃”的接受度是在这两年被网络文化“哄抬”起来的。作为许多人的童年回忆,猪猪侠的翻红除了靠情怀驱动,更大程度上源自互联网上的病毒式传播。当年动画的无厘头桥段和不成熟的3D建模,在成年观众眼中被解读出了全新的意味。其中,表情包是最重要的推手。它贱萌的形象精准戳中当代人“无话可说又必须说点啥”的社交痛点。于是,这头诞生近20年的小猪,借着一场由怀旧、玩梗和抽象解读共同催化的“文艺复兴”,成功从儿童频道跃进表情包宇宙,化身成为互联网反叛“乖巧”人设的精神图腾。
瓜瓜对猪猪侠的迷恋,有着严苛的“卡颜”标准,必须是那个未被“净化”的,表情浮夸到狰狞的版本,才是她的“心头好”。有一次,她在线上平台蹲猪猪侠的新款发售,发现猪猪侠被制作公司微调出了个慈眉善目版本,反而让她感觉“五官太善良了,不够‘猥琐’,不符合互联网玩梗的要素”,她瞬间就失去了兴趣。
猪猪侠就像一个开关,划分了她的两种身份,一个是老实本分的打工人,另一个则是玩梗十级选手。在瓜瓜的工位上,出现的永远是公司的吉祥物,上班的通勤包,也不会有猪猪侠的位置。在工作中,猪猪侠唯一可能出现的地方是微信对话框,瓜瓜用猪猪侠的表情包,来委婉地表达对领导的微小抗议。但只要出门在外,她会把她珍藏的“丑娃”们挂在包上,带到演唱会,发在抖音上。在现场,她能迅速分辨同好,在网上,能找到同频的冲浪搭子。“丑娃”变成了某种社交标志,彰显着身份的标识和认同。
曾经小众的超前“审丑”,如今却成了年轻人标榜个性的标签。95后的陈雪记得,初中时,她的书包上背着“丑娃”,还被后面的女生们议论:“你看她那个好丑,我才不会买,怎么想的。”当时,陈雪没什么底气,听到以后,只是加快脚步,想要摆脱这样的声音。但现在,有人说她的手机壳“丑陋”,她会直接回怼一句:“没你丑!”朋友也评价她是一个“和主流审美抗争特立独行的人”。
“丑娃”的崛起并非孤例。瑞幸联名的“潦草小狗”、三福的丑娃饰品、淘宝的“丑东西大赛”,万物皆可“丑”的赛道早就铺开。“丑东西”们也迎来了最好的时代。在社交平台上,出现了以“丑东西”为核心的兴趣小组,豆瓣“丑东西保护协会”聚集了25万人,组训“丑东西也值得被爱”道破天机:当社会规训要求“时刻完美”,丑物成了安全的精神泄洪区。
亚里士多德曾在《诗学》中指出:“滑稽是丑的表现形式”,艺术对丑惟妙惟肖的描绘,能通过否定丑引发快感。这种“丑生快感”的悖论,说的是人类对非完美的深层需求,丑不是终点,而是达到目的的工具。当代“丑东西”的流行,恰是这一哲学的延伸。绿马踏飞燕玩偶的龇牙咧嘴,让原本庄严的国宝瞬间有了“看着就没压力”的松弛感;碧绿青蛙勺被戏称为“减肥神勺”,“每一口都像与青蛙舌吻”的想象,冲淡了年轻人的健康焦虑;哭娃的蓝色泪珠,成了年轻人“让玩偶替我流泪”的替身,从“不吉利”逆转成情绪的盟友。
这些设计都挑战着惯有的传统审美,袒露了更真实的心理需求,从而升华成了年轻人的精神解药。LABUBU的设计师龙家升说过:“我故意保留9颗尖牙的不完美感,就像年轻人抗拒被标准化定义。”但“丑”并非是单一的视觉冲击,而是一门精妙的平衡术。 设计师们深谙此道:“LABUBU的9颗尖牙再叛逆,也要配上圆手圆脚的婴儿比例;猪猪侠表情再邪魅,短腿造型也得软萌。”在行业里,用夸张的冲突制造记忆点,再用婴儿化的细节兜住最后的萌感,已经成了“丑娃”设计的通关密码。一位从业者精准概括:“丑到极致就是潮,但得丑得让人想搂进怀里。”
这股“审丑”风潮的消费群体,也远比想象中庞大。潮玩行业最初瞄准的18~25岁的人群,但实际上,初中生会为几十元的“绿马”玩偶疯狂,30岁的职场人则把丑娃当作对“精致”的无声反抗。“它代表不完美的我,是安全感的实体化”,一位潮玩行业观察者说,“当社会规训要求时刻完美,‘丑娃’成了最安全的情绪防空洞。”
在商家的棋盘上,丑娃更是精准的“流量密码”。定价69~99元的盲盒与99~129元的搪胶毛绒,是年轻人负担得起的社交货币,因为它们天生适合挂在包上被人看见,再加上不断追新的网络热梗,这类“丑萌”的产品也成了品牌方的“引流品”。
当然,潮玩厂商们也清醒地意识到,“丑娃”的狂欢可能如流星划过般短暂。与迪士尼、三丽鸥等常青IP不同,猪猪侠、粉红兔子、暹罗猫等丑萌IP更像“快消型情绪商品”。这类IP很大程度上依赖网络情绪。热度高时,潮玩店、奶茶店到处是他们联名的身影,但因为缺乏持续的内容支撑,热度消退后就逐渐转为平销款。“去年流行粉红兔,今年轮到日本插画小人,明年是谁?没人知道”,上述从业者坦言。
当网友对三丽鸥直言“已经免疫”,当乖巧版猪猪侠因“失去猪味”惨遭滞销——行业比谁都清楚,年轻人今日为反叛买单,明日就可能就会转向下一个新战场。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货架上那已经占据C位的“丑娃”,不是审美的意外,而是时代情绪的精准切片。 它们用扭曲的嘴角、外翻的鼻孔和诡异的配色,替年轻人喊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去他的完美,我就爱这副被生活锤爆的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