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觉得自己配不上韩铁芳，一是因为惭愧，为自己的母亲当年换孩子，害得玉娇龙母子分离，不能相认，一生孤苦，含恨而终。二是因为春雪瓶的想法和玉娇龙当年一样，都是想让自己的男朋友走体制内的道路，但是韩铁芳不愿意做官。有人说王度庐的小说人物缺少侠气（我在下文会分析原因），我觉得这套书里，最有侠气的男主角是韩铁芳。他在品格上是五部书男主里面最好的，最符合“侠”的标准。

韩铁芳觉得自己配不上春雪瓶，一是因为他武功不行，女强男弱是王度庐爱写的情节。二是他身世不明，他不齿他的养父韩文佩的为人。三是因为他家里有一位夫人，因为不好意思当外人说，所以他总是刻意隐瞒这件事。

二人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其起因完全是由19年前玉娇龙跳崖遁世、产后儿子被人掉包这件事引发的。天地不仁，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是王度庐不变的主题。春韩二人最后有了一个好结局，可能是出于作者安慰读者的心态，连虐了五部书，最后还是给读者一个光明的尾巴比较好。

豆瓣上有网友评论说，春韩二人结合的障碍比起前四部书来说，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了。我觉得还是因为他们属于江湖新生力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比一代思想解放才是真的。

江湖秩序

如果说，李慕白的心路历程是社会教化和自我驯化二者之间形成正反馈关系，春韩二人则代表着一种纯粹的侠义精神，打破江湖旧秩序和旧格局的新力量。

前文说王度庐小说里面缺少侠义，主要原因是江湖的环境和秩序使然。

侠义精神是一种理想，而不是现实。现实的江湖，各种规矩枷锁一点不比庙堂少。换句话说，江湖作为非政府组织，其内在规则和政府组织一样复杂繁多。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可是“八路”没有规矩和规则吗？

武侠作为“超能力者”，武侠文学作为“超能力者文学”，内在的精神是侠义精神，这都没错。但是必须指出，侠义精神是稀缺的，是难能可贵的，真正有侠义精神的人是少数分子。少数有侠义精神的正面人物和整个缺乏侠义精神的大环境对抗，这才是武侠文学的“戏核”之一。

拿另一部“超能力者文学”的代表《哈利波特》举例，霍格沃茨四大学院里面至少还有一个学院是恶势力和黑魔法的代表。超能力这种东西既然能够用来行善，也就会有人用来作恶，而且用来作恶的人绝对不止超能力者的四分之一。

用超能力“替天行道”“吊民伐罪”的结果，必然是挑战现有的权力结构，也就会必然招致既得利益者的极力反对。

江湖的规矩，一言以蔽之是建立关系网，大家一起在权力结构中分一杯羹。也就是像电影里的俞秀莲所说：走江湖靠的是交情，人头熟。

正常来说，如果一个年轻人练成武功，初出江湖，他要做的事情是挑战前辈高人，或者取对方而代之，或者被对方承认，纳入江湖体系里，成为一方豪强。大家妥协一下，划分一下势力范围，彼此熟悉了，结成新的关系，大家一起闷声大发财。所以像《鹤惊昆仑》里面的阆中侠徐麟、《宝剑金钗》《剑气珠光》里面的金刀冯茂这样“讲究”的、有操守有底线的人物都是凤毛麟角。大多数的江湖人都是不分是非善恶、只知道权钱的、做事无底线的好勇斗狠之辈。

就拿本书的情节看，恶霸独角牛被韩铁芳整治过，但是韩铁芳走后，他又发了财，势力越来越大，继续横行乡里，其他好人依然吃瘪。恶霸戴阎王因为强抢民女被韩铁芳赶跑，但是到了陕西又发达起来，结交江湖势力向韩铁芳寻仇。如果没有玉娇龙和春雪瓶，不但韩铁芳自身难保，就连他帮助过的人和帮助过他的人都得遭殃。这么一看，行侠仗义简直是毫无用途，正面人物即使胜了，也是惨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由此可见王度庐先生的确持有现代法治思想，也深深了解社会弊病的原因。他从来不美化侠义之士，也不美化江湖的权力结构。就这一点来看，他的思想见识绝不低于（甚至有些地方还高于）金梁古温这些新派武侠作家。因为新武侠作家美化侠义之士和江湖权力结构的地方简直是比比皆是。恶人享福，善人受欺，这是体制性问题，也是人性问题。社会的权力结构早就超越了单纯的善恶之上，人心也是善恶混杂，善心光亮闪耀的时候太少，怂的时候多，这就是人生和社会的常态。柏拉图在《理想国》里面早就说了：正义的人受苦，不正义的人享福，这是一个极大的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

侠二代生存之道

春雪瓶和韩铁芳作为具有先进意识和侠义精神的侠二代，小说只是写到了他们结婚，之后的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呢？

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开创新秩序，第二是，经过几代以后成为旧秩序的维护者。

他们是在西域，化外蛮荒之地。如果在中原，法网密集，行侠仗义无处施展，新秩序就无法建立，要想彻底革命，那就得上延安，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大概率会成为秩序的守护者，区别只是被江湖秩序承认了，这个秩序名义上是新秩序而已。

而且玉娇龙远走大漠之后，成了一个开马场的游侠。春韩应该是继承这个马场，和哈萨克人居住在一起，也算是圆了玉娇龙和罗小虎的未曾实现的梦想。

由此想起了玉娇龙给春雪瓶写的训词：

训我瓶女，切记切记。

勿生私情，勿近强盗。

宝剑自玩，花月自赏。

勿与他人，徘徊惆怅。

心应如刀．智应如水。

森严明澈，不为俗累。

沙草为家，熊鹿是友。

终于此地，勿恋他乡。

天涯侠女，不求人知。

银瓶宝剑，日月永照。

究其精神，就是保持个性本色，自我放逐于社会。这是玉娇龙身上的反叛精神最为可贵的表现。也是20世纪现代女性独立精神的一个顶点。至于女性解放最后要走到什么地方，可能不是我等俗人所能望见的了。

对王度庐先生五部曲的盘点就此结尾，最后絮叨几句。聂云岚先生的修改本《春雪瓶》几乎完全改变了《铁骑银瓶》的情节。除了写到孩子掉包，以及玉娇龙和罗小虎的死之外，二者就没有什么共同点。春雪瓶不再是马场主人，罗小虎也不再是落拓的盗贼，他们两个变成了在朝廷和外来入侵者夹缝中的义军领袖。这分明走的是梁羽生“革命武侠”的路子。

我中学的时候在收音机里听到了《玉娇龙》的广播小说，又在《今古传奇》杂志上读到《春雪瓶》的一些章节，当时很是喜欢。但不知道这两部书是根据王度庐先生的作品改编的。

现在我认为，聂云岚先生写这两部同人作品，在价值上是不如王度庐先生的原作的，但是他的价值在于展示80年代初的文学趣味（“革命者文学”）和王度庐原作（写实的江湖文学）在精神气质上的巨大差异，放在百废待兴的1980年代，也算是一篇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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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江湖十人专栏作者团

方协文 | 「飞龙居」

边塞飞来一条龙，神来无影去无踪。江湖事，江湖了，人生无处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