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磊子
来源:磊子独白(微信公众号)
说起我家迁来平顶山,那也是被逼无奈。
我爸长年奔波在外,把一家老小丢到杜杨街,这日子还怎么过?那时候已经人民公社化了,实行工分制,家家户户的口粮全靠工分来定。一个壮劳力每天十分,妇女和老人只有七分八分。我家老的老小小的,本来口粮就不够吃,再加上我们弟兄三个如狼似虎,那点儿工分怎么够。每次等我们吃饱了,爷爷奶奶和我妈就得饿着,天长日久谁受得了?我爷爷万般无奈,为了吃饱肚子,提出来要跟我们分家,自挣自吃。本来家里就不够吃,如果分家,指望我妈那点儿工分,就更养活不了我们了。逼得我爸走投无路,这才把我们迁到了平顶山。
那年月城市户口令人羡慕,因为可以吃上商品粮。什么是商品粮呢?就是国家供应粮食,大人每月三十斤左右,小孩子二十多斤。当然还需要工资和粮票购买。但是无论丰歉,旱涝保收,单只是这一点,就足以把农村人羡慕得要死。而对于我爸来说还有另一层重大意义——那就是他再也不用为我们的将来发愁了。他曾经多次对我们感叹说:这要是还在杜杨街,就你们弟兄三个,我就得给你们盖三处宅子。那得花多少钱,一辈子都挣不够。搬到平顶山,将来你们长大了都有工作,成家娶媳妇分配住房。再也不用我操心了。
这就是我爸当年痛下决心把我家迁到平顶山的一个主要原因。
那时候我们弟兄三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靠我爸我妈那点儿工资怎么能行?每到月底,米光面净,我爸便像一只热锅上蚂蚁,四处借贷,寅支卯粮。俺家有一门远房亲戚兆民伯,在平顶山六矿下煤窑。煤矿工人的粮食定量高,他老婆又在国营粮站工作,孩子还小,因此口粮充足,每月都有节余。我爸就成了兆民伯家的常客,经常把兆民伯家吃不完的粗粮票借来变换成我家饭桌上的主食。说是借,从来没见还过,也还不起。
打从上初中开始,我就不能在家吃闲饭了。每逢暑假,我爸都会给我找些打零工的活儿。我第一次打零工是卖西瓜。那时候卖西瓜不准个人私自摆摊出售,一律由供销社采购,再拉回城里出售。商店里有正式售货员,我搭不上手,只能去当搬运工,就是每天把从乡下拉回来的西瓜搬到商店里,跟蚂蚁搬家似的,一天来来回回不知道要搬多少趟。
说起来一只西瓜并不算沉,只是圆滚滚光溜溜的,不那么好搬。那么大一车西瓜,只是可怜我这两条腿,一天到晚不消停,累得两膀生疼。有一天搬着搬着头脑发晕,双腿一软,咕通一声坐在地上,把一个圆鼓鼓的青皮大西瓜扔了出去,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血呼淋啦的,跟刚刚发生一场血案似的。商店经理是个女的,四十多岁,跟我爸是老乡。我爸就是托她给我找的这个临时活儿。见此情景她倒也没责怪什么,只是叫我把烂西瓜吃了,说这个西瓜的钱要从我工资里扣掉。唉,那时候的人认真得很,没卖出去的西瓜都是公共财产,一分钱的便宜都不能沾。
吃着那个烂西瓜我就在想,扣就扣吧,反正一分钱都不会落到我手里,倒不如痛痛快快吃一次西瓜。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有独自享用过这么大一个西瓜呢。从那以后我就多长了个心眼儿,实在想吃西瓜时就故意摔烂一个。反正我爸也不知道。
转眼上到初中三年级,我的个头就跟地里的玉米似的,忽地一下子窜起来老高,胸也有了,腰也有了,脸上疙哩疙瘩的,还长出了一个鼓突突的喉头结,说话粗声粗气的,俨然大人的模样。这一年暑假,我爸就不叫我再去卖西瓜了,他又给我找了个新活儿,据说比卖西瓜挣钱。这是一家物资回收加工厂,坐落在一矿口旁边的半山坡上,紧邻着铁道,好大一所院子,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狼藉,靠西墙有一排仓库房,里边空空荡荡,院子正中间堆放着一个大大的废品堆,都是废铜烂铁,边角余料,跟一座小山似的。周围密密麻麻,飞舞着数不清的花脚蚊子,嗡嗡咛咛,终日不散,不小心让它叮咬一口,立时就是一个大疱,痒得钻心。大院东北角有一座高高的露天小高炉,是专门烧炼废铜烂铁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每天用拖斗车把废铜烂铁装满,一车一车拉到那座小高炉前,再一锨一锨填进炉口里去烧炼,烧到软乎淋啦半生不熟时再用一根长长的铁勾子扒拉到炉口边的一道凹槽里,半空中有个铁架子,上面悬挂一个黑乎乎大吊锤,电动的,开关一开,哐当哐当猛砸几下,砸得火星四溅,便砸成了方方正正一砣,起出来堆放一边,专等着装车运走。运到哪儿就不知道了。
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三伏盛夏,烟熏火燎的不说,光那砸出来的铁砣死沉死沉的谁都受不了,起出来特别费劲,还要随时防备头顶上那个大吊锤。我真怕它一不小心自动落下来。当时跟我一块儿干活的有六七个男生,初中高中的都有,年龄不相上下,其中有三个高中生自成一伙儿,没事儿就凑到一块儿看手抄本,神神秘秘的。这情形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们在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可是,每次还没等我靠近,他们就紧张起来,虎视耽耽地盯着我,满脸排斥——去去去,小屁孩儿躲远点儿。越不让看我就越想看。
有个刀条脸是他们三个的头儿。这家伙惯会偷懒耍滑,咋咋唬唬,总是指挥我们几个初中生干这干那,他自己却什么都不干。本来我挺烦他的,就是因为惦记着看他们的手抄本,也就认了。总想跟他套套近乎,时不时还带点糖块儿或买根冰溔讨好他。这年头谁不喜欢巴结脸呢?没几天我们就混得厮熟,称兄道弟起来。刀条脸就把我当成了兄弟,手抄本也舍得让我看了。这些手抄本都是用钢笔或者圆珠笔密密麻麻写在厚厚的塑料皮笔记本里的,封皮上还印着金光闪闪的毛主席语录呢。每次刀条脸把手抄本交到我手里时都特别严肃,再三嘱咐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看,不准给别人看,看完后要立马归还。要是敢弄丢一本,那就是找死。
手抄本为我打开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哎呀,里边全都是精彩的故事,云山雾罩,神神秘秘,还挺吓人的呢。内容几乎全是破案的,有解放前的案件,有解放后的案件,有发生在北京的,有发生在南京的,还有发生在重庆的,像什么《梅花党奇案》啦,《一只绣花鞋》啦,《银灰色的大楼》啦,《一张旧报纸》啦,《余飞三下南京》啦,《十二张美人皮》啦等等,真是五花八门啊,太复杂了,写得都跟真的一样。《梅花党奇案》说的是解放前的事情,好像跟王光美还有关系呢。《一只绣花鞋》说的是李宗仁的老婆郭德洁女士回国后发生的事情,牵连出一桩多年未破的大案,曲曲折折,抓了好多特务。还有《余飞三下南京》写得更离奇,说的是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期间,美蒋特务趁机搞破坏,偷偷在南京长江大桥上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准备在尼克松的小轿车经过南京大桥时引爆炸弹。哎呀呀,太吓人了!看得我毛骨悚然,提心吊胆,一刻都不敢离开那些文字,总想一口气看完。看着看着,这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莫名兴奋,就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真怕蒋匪帮的阴谋诡计最后得逞啊,要是把尼克松炸死了可怎么办呢?不过没关系,经过我英勇的公安战士老侦察员余飞三下南京,追根寻源,抽丝剥茧,顺藤摸瓜,跟踪追击,终于抓到了那个暗藏的狗特务,而且就在尼克松的小轿车经过大桥前的一两秒钟,准时拆除了那颗定时炸弹……哎哟,好险!好险!看得我通身大汗,手脚冰凉,仿佛从一场恶梦中醒来。醒来以后,又仿佛获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欲罢不能,兴奋不已。看完一本就光想再看下一本。真不知道这些手抄本里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手抄本与那时公开出版的文学作品真是大不一样,不看到最后你根本猜不出来结局。那时候公开出版的小说都写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好像都是一个模式。像什么《东港谍影》《海岛女民兵》《雁鸣湖畔》《钻天峰》《战地红缨》《向阳院的故事》等等吧,那里边的好人坏人都是明摆着的,光看看相貌都能猜出个八九分。好人都是浓眉大眼心明眼亮胸怀全世界,坏人都是獐头鼠目一肚子坏水总想搞破坏,这谁不知道呀?作者却还在那儿东拉西扯,装神弄鬼,好像别人都不知道似的,你骗谁呢?我最烦书里讲的那些革命大道理了,还动不动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黑乎乎一大片,跟补丁似的,好像生怕我们看不明白似的。你哄三岁小孩儿呢?我都十三岁了好不好。写来写去,万变不离其宗,好人总是哪儿都好,找不出来一点儿毛病,坏人总是哪儿都坏,坏得一无是处。然后就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或者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左绕右绕,到了还是好人战胜了坏人,英雄更加英雄,革命群众受到教育,擦亮双眼,团结一心,又沿着毛主席指引的正确道路继续前进了。这时一轮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霞光万道,大地增辉,江山如此多娇。这样的书读多了谁都烦。难怪我一下子就喜欢上手抄本了呢。
看着看着我贪心顿起,不舍得再还回去了。心想,这些手抄本要是我的该多好呀,天天看都看不烦呢。再一想,手抄本不就是手抄的嘛,你抄我抄大家抄,谁还不会抄呀。我就开始抄起来。尽管白天干一天活儿常常累得七荤八素的,但是怀揣着一本手抄本回到家我却不敢怠慢,匆匆忙忙扒几口饭就开始躲到屋里抄写起来,没日没夜地抄,抄了一篇又一篇,总觉得抄不够,抄得我晕头愣怔、手腕酸麻,有时连眼皮都睁不开了。可是一想到明天要还回去,怎么舍得呢,强撑着也要继续抄下去,这一抄就抄到了大天亮。如果还没抄完,就央求刀条脸再借我看一天。那个暑假,我近乎疯狂地把刀条脸所能提供的手抄本搜罗净尽,前前后后抄满了两个厚厚的笔记本,其中有《余飞三下南京》《十二张美人皮》《一只绣花鞋》和《银灰色的大楼》等。不知不觉一个暑假就过完了。
那时候最有名的一个手抄本就是《少女之心》。这谁都知道,可是谁都没看过。真是勾魂呢!早在我们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校长和老师就曾经在大会小会上再三强调,《少女之心》是一本宣扬资产阶级腐朽堕落思想的大毒草,淫秽下流,无耻之极,毒性很强,谆谆告诫我们千万不能看,只要看一眼,那怕是只看一眼,你就会立马变质,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大坏蛋,无可救药。所以必须防微杜渐,严厉禁止,一经发现,随时举报。知情不报,如同犯罪,最少判三年。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是不让看我就越想看。《少女之心》究竟写的啥呀?现在我已经是抄手抄本的老手了,坐拥书城,如果连那本著名的《少女之心》都没见过,还算什么老手?说出去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有一天我色胆包天,趁刀条脸上厕所的机会,悄悄跟上,同他一起站在尿池旁边尿尿,顺便问他:哎老大,你那儿有没有《少女之心》啊?
刀条脸正在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尿尿,忽听此言吓一哆嗦,连尿都给憋回去了。不怀好意地瞪我一眼,一脸狞笑,连连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哼,装得倒挺像,一听就不是真心话。要知道,人在说谎的时候表情总是显得不自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我又不好意思揭穿他,就问他看过没有?
这一次他显得从容镇定多了,慢慢收起家伙,目视远方,若有所思,庄严地点点头说:当然……我当然看过了。
哇哦——就这一句话,刀条脸的形像在我眼里立马高大神圣起来,足以让我肃然起敬。我赶紧也收了家伙,一边系皮带一边问他:好看不好看?快说说,那里边都写的啥?
刀条脸神秘地一笑,打起了官腔:嗯……《少女之心》嘛,又叫《曼娜回忆录》,里边讲的全都是真事儿。真真切切,当然好看了,啧啧,但是内容不好讲的,一讲出来就没意思了。这本书只能看,不能说。
他这样一说,我心里更痒痒了,嬉皮笑脸央求道:老大,求求你,千万找一本我看看。保证看完就还你。
唔……他沉吟半晌,态度暖昧地说,那……那就要看你的表现喽。
妈的,老子表现得还不够好吗?他奶奶的,老子自己都舍不得买根冰糕吃,天天买给你吃。啥脏活累活都叫我干,你他娘的成天当甩手掌柜,这难道还不够吗?当然这只是我内心的想法,表面上我还得说好话:你放心老大,只要你让我看《少女之心》,哪怕只看一眼,没说的,你让我干啥都行。
刀条脸闻听心满意足,拍拍我的肩膀,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吧兄弟,过两天哥们儿给你弄一本看看。
可是他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支支唔唔,总不见拿来。不是说被人借走了,就是说现在风声太紧,公安抓得厉害,不方便轻易往外带。万一被搜出来就得坐牢。左推右推,时光荏苒,一个暑假就这样推过去了。唉,我给他买了那么多冰糕,全都算是喂狗了。
暑假一结束,树倒猢狲散,我们再也没见过。连他龟孙姓啥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