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赵佶在书画艺术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极高的，只是这些艺术成就与其帝王身份之间显得并不协调也不匹配。他高超的书画技艺，在历史与艺术史的记述中，成为一个尴尬的错位和一个长久悬置的问题。对宋徽宗的瘦金体书法和工笔花鸟画艺术的研究和探讨，相对于其艺术成就而言显得不够充分和深入，尤其是他的瘦金体书法，更是存在如此之情况。

画史中评价宋徽宗绘画者不少，以明代陈继儒和元代汤 为例，分别在宋徽宗《摹卫协高士图》跋和《画鉴》中云：“道君喜写山水、花鸟，不谓娴于人物至此。摹画追法晋、唐，即此时五岳观诸博士，宝箓官授题应制者，皆不能得其纤毫仿佛。”“徽宗自画《梦游化城图》，人物如半小指，累数千人，城郭宫室，麾幢鼓乐，仙嫔真宰，云霞霄汉，禽兽龙马，凡天地间所有之物，色色具备，为工甚至，观之，令人起神游八极之想，不复知有人间世奇物也。”宋徽宗在绘画方面追溯至晋唐时期，其书法源远流长，与其所处的朝代高度相似。邓白在评价宋徽宗的花鸟画时也曾说过：“赵佶的花鸟作品，以极其严肃的态度，观察周密，重视形似。赋采华而不俗，重而不板。用笔挺秀灵活，与他的瘦金书法共同特色。”他亦称宋徽宗“瘦金书”为：“笔势飘逸，如冲霄鹤影，高迈不凡；掠水燕翎，轻盈无迹。瘦劲而不纤；端整而不板。”持此种观点的还有曹宝麟先生，他在《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中曾提到，宋徽宗“瘦金体”与其双钩花鸟画技法存在一定的关联。

《秾芳诗帖》（如图1）为宋徽宗赵佶瘦金体巅峰时期代表之作，全诗共四十字，分二十行，每行二字，每字约五方寸大小，属大字楷书之列。细品《秾芳诗帖》，无论是书体结构、法度，还是作品内涵、气魄上，均体现了此帖“瘦金书”第一的风韵。此帖结体虽然为楷，但行笔却有似行如草之妙，其用笔更是畅快淋漓，尽显应有之锋芒，然又于铁画银钩之中见腴润之致，笔画瘦筋而不失肉。细品此帖中每一字，或藏锋、露锋，或提顿、连转，其用笔均强化了笔迹，如横画多以钩收笔，竖画多以点收笔，撇形如匕首，捺形如切刀，连笔则如游丝行空，已较接近于行书，其“花瓣点，兰叶捺，鹤腿竖，回马挑”的特点在视觉上显得挺拔且秀丽，飘逸且犀利，更是栩栩如生，韵味无穷。

图1 《秾芳诗帖》局部 北宋 赵佶（图片来源：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引画入书

宋徽宗的瘦金体书法与宋代“尚意”书风相关联，更关注自身的个性及表现方式，在唐代书法谨严的范畴之外另辟蹊径，别开生面。清代陈邦彦曾跋赵佶瘦金书《秾芳诗帖》：“此卷以画法作书，脱去笔墨畦径，行间如幽兰丛竹，泠泠作风雨声。”这不仅是作为对徽宗瘦金体书法艺术的形象比喻，同时也可以探寻到瘦金体对绘画艺术中兰竹画法的吸收与参用。

瘦金体书用笔纤长飘逸，铁画银钩，具有工笔绘画线描法的画意，也就是将工笔绘画中之线描笔法援引到书法的用笔中，如书体中出现的“兰竹描法用笔”撇画、提按都采用了兰叶之画法，撇画与兰叶画法之撇叶式极其相似，具有劲挺而柔韧的笔意和韵调，“瘦硬有如通神”。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撇画出现的“鹤膝”“竹节”等夸张和忌讳之笔病，因与瘦金体书之结体和用笔特征相协调反而变成其体现个性风格的符号元素。

除了对兰叶画法的吸收参用，我们还可以看出宋徽宗的瘦金体对画竹法用笔的借鉴运用，如瘦金体横画收笔处所运用的钩笔回锋就与竹节画法的点节法较为相近。竖画收笔处的驻笔为重收，形成的竖画左下角的骨节，也与画竹竿的发竿点节法有异曲同工之趣。

虽然瘦金体在一定程度上与大众的审美惯性不相符，但它本身具有的独特美感是不容置疑的。艺术应当具有包含性，文化才能繁荣不息。作为一种新的字体，从笔法上说，瘦金体字法纤细，抛弃了以往字体浑圆、端正的样式，其结构紧实，出笔干净利落，尤其是撇画。在收笔时，宋徽宗喜顿笔，捺脚形态也别出一格。许多字体偏重于捺脚流畅、粗细自然过渡，但瘦金体的字撇捺往往会突然变粗，让原来易显轻浮的字形仿佛有了重量感和支撑感，这也使字的整体显得更加舒展。瘦金体书法起笔稳当，行笔快速，收笔点顿，书写过程富有节奏感，字体金钩银划、大开大合。其点画起、点画落，极具辨识度。

在结体特征上，瘦金体具有紧凑繁茂的特征，中宫收紧，重心上提，左右舒展，疏密关系对比强烈。注重结体的形式感，这与绘画艺术的经营位置和构图造型具有较高的共通性，绘画造型构图的训练有助于强化对形式感的把握和经营，所以瘦金体在字形结体、笔法上都比较具有浪漫主义的摇曳多姿之画意（如图2）。

图2 《闰中秋月帖》 北宋 赵佶（图片来源：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3 《御鹰图》 北宋 赵佶（图片来源：百度图库）

图4 《瑞鹤图》 北宋 赵佶（图片来源：辽宁省博物馆藏）

瘦金体书除了在单字的结体、笔法技巧上受到了绘画艺术的影响，对绘画中的笔法、造型特点进行了有意识的参用以外，另一方面是来自于瘦金体书的创作立场，较大程度上是出于画面题跋的需要，因此，在谋篇布局上也存在着根据画面需要而进行的篇幅形式上的调整和安排。其中，包括篇幅位置的安排，行列之间的参差错落关系、字距与行距的疏密设置，以及印章与书貌之间的搭配，所有的这些都大有讲究。题字的多寡也是由画面需要而决定的，因为题跋在很大意义上具有填补画面空白，平衡画面结构的作用，因此决定了宋徽宗赵佶在其画作上使用瘦金书的题写不同于书家进行书法作品的创作。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完善画面的最后步骤，题跋用书所能够发挥的创造性空间是相当有限的，这也是瘦金体在结体和用笔上偏重于形式感、秩序感、装饰性的原因之一。

如果说，以书法艺术的审美标准来看，瘦金体无疑具有形式化、程式化的弊病，但假若从题画书的角度来看，这种形式化、程式化则非但不会成为显著的弊端，或许有着一定意义上的必要性，其不仅可以突出画面，还可以起到衬托、修饰画面的作用，从而达到书体与画面交相辉映，相互衬托的目的。可以说瘦金书的艺术价值，或许只有当它在作为画面的一部分时，才能够得到最佳的呈现，相比较其他诸家的书法，宋徽宗的瘦金书与其绘画艺术之间的相互衬托是十分显著的。

宋徽宗在绘画中融入书法用笔的绘画实践和艺术主张，不仅提高了绘画线条的质量，丰富了绘画的笔法，而且也深化了画面的表现力和画面美感的层次，提升了北宋宣和院体工笔花鸟画的艺术品格。

三、书画结合

除了以上所说的以书入画，在绘画中引入书法用笔的技巧融合之外，将书画两种艺术组合于同一画面的形式融合，则是宋徽宗引书入画的另一个体现。画面中起到深化主题和抒情言志作用的题跋诗文，使得北宋中期的院体花鸟画逐渐融入了诗意和文心，诗文和绘画在立意和抒情上都产生了比单独的画面更具强烈的艺术表现效果，深化了花鸟画的文化内涵并拓宽了其精神领域，使宋徽宗趋于成熟的花鸟画艺术实现了院体富贵气与文人气的平衡与结合。

瘦金体是中国书法中的一个极端，历代书法家都讲究藏锋，而宋徽宗却行笔多锋芒毕露，鲜有内敛藏锋之法。瘦金体抛筋露骨、锋芒毕现的弊端，在与绘画图式进行结合之后，起到了扬长避短的效果，瘦金体书法的艺术风格偏于瘦硬，不合于传统审美规范，其“瘦不剩肉”的用笔特点，使瘦金体书法篇幅不宜过长，长篇则有单调枯索之病，适合用在工笔花鸟画中短篇幅的题跋款识之用。

由此可见，瘦金体书之于工笔画之间，存在着相当程度的互相衬托、互相附丽的因果，两者只有在作为整体呈现时，才能够达到彼此衬托、相得益彰的最佳艺术效果。

宋徽宗在花鸟绘画中汲取了"传神写照"的审美精髓，以细腻工整的笔触为基础，强调了写实刻画的重要性，从而使得他的绘画作品更加注重神韵的表现，超越了形似的局限。在《御鹰图》中所描绘的鹰，不仅捕捉到了其独特之处，更展现了威武之气，画面栩栩如生，形神兼备，不仅具备高超的写实技巧，还散发着清新淡雅的气息，此外，其题字更是增添了一份别样的趣味。

自古以来，鹤一直被视为具有神仙般的神秘气息的吉祥象征。作为一种吉祥之物，它不仅代表着美好的愿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时也承载了一个朝代的政治文化。在《尔雅翼》中，鹤被誉为“仙禽”，而赵佶的爱鹤则因其象征着“一鸟之下，万鸟之上”的含义，展现了他作为帝王的身份。而《瑞鹤图》则描绘了鹤群在宫殿之上盘旋的壮观景象，其绘画技法精妙，姿态百变，从题款中可以看出，“瘦金体”所呈现的气象，就像他所钟爱的仙鹤一样仙气十足，仿佛脱离尘世。《瑞鹤图·卷首卷二》中的这幅作品就是以这种风格来创作的，画面简洁明快，线条流畅，构图饱满而不失严谨。他的字形高挑，笔的弹性十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高雅萧闲和率真自然的精神气息。

“瘦金书”与其工笔花鸟画的笔法相得益彰，采用细瘦如筋的长笔画，在首尾处加重提按顿挫，再以黄庭坚中宫紧结四面伸展的结构之法，呈现出一种瘦而有力的绝妙之姿。他还善于用各种线条来表现人物内心感受和情绪变化，如“瘦金书体”中的行草笔法就是其中一种。这类笔画纤细而有力的文字，恰好适合用于题在他的工笔画上，与画笔相得益彰。“瘦金书家”是我国近现代著名的书画家，也是杰出的书法家和诗人。作为一位兼具书法和绘画才华的艺术家，他将书法和绘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开创了文人书画的新境界，将诗、书、画、印融为一体，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延续至今。

四、总结

首先，宋徽宗“瘦金书”和其绘画都曾取法于晋、唐，即指导其艺术风格形成的学术思想同属一脉，其书法用笔大胆、行笔干净果断、线条婉转流畅又生动曲折，并采用了一般书家比较忌讳的如鹤膝、竹节的笔法，这些特点也都与其绘画风格相应。其次，宋徽宗作为一代帝王加之其对“书法入画学”的执着，对“诗书画印”相融合抱有支持的态度，为了改变前代画作中落款水平不高的状况，以“瘦金体”入画，力图使其书法和绘画达到和谐统一的境界。

将书画结合成为一种综合性的艺术表现形式，是宋徽宗在书画艺术史上具有开创性的形式探索与实践。宋徽宗以其深厚的书画涵养，不仅打破了当时的固有程式，在艺术表现上也取得了新颖独创的面貌，并以开拓者的身份将书与画结合的艺术表现形式达成新的成就，成为此后文人画一直沿用的标志性特征。

（孟云飞转自《艺术品鉴》 2023年第20期 P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