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xnzx2016
【乡村五题】 朱道能
给我一个支点
我得承认,我能走出那座叫石头洼的小村庄,完全得益于一个姓阿的外国老头和一个叫刘青山的中国同桌。
说到这里,必须要提到一节物理课。当老师讲到阿基米德的“杠杆定律”时,提问道:杠杆原理在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哪位同学能举例说明?就在我挠得头屑乱飞时,我的同桌刘青山却把手举得比旗杆还直。他的答案是:撬石头。
嗨——,教室里响起一片懊恼之声。要知道,当时我们学校的名字就叫石头洼学校,而班上叫石头的同学就有七个之多。在我们这山旮旯里,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哪家若要盖房子,垒猪圈,砌护坡什么的,随便找个地方,大锤一抡,撬杆一别,石料就齐了。这撬石头,不就用的是杠杆原理吗?
表扬完刘青山后,老师又说,除了杠杆定律外,阿基米德还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说着,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吱吱有声地写道: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地球。我咂了下嘴巴,乖乖,蚊子吹喇叭,口气不小哩!很快,我就听见后座的李老歪说了一句很流氓的话:吹牛B。我不知道如果那个外国老头听了会怎么样,反正老师当场脸就白了,她一拍桌子,李老歪,下课到我办公室来。然后抬手把那句很著名的话给擦去了。
第二天,我看见刘青山买了个新笔记本,那句“吹牛B”的话,竟然被他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扉页上,后面还打上一个大大的“!”。刘青山问我,你看这感叹号像什么?我很认真地瞅了瞅,摇摇头。于是,他便得意地一笑,像一根撬杆,正在撬地球哩。我拿起笔记本再仔细一瞄,嘿,还真像,就是地球小了一点。说着,我顺手又往下一翻,就看到了刘青山写下的两句话: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上大学!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当将军!
我笑嘻嘻地捣了刘青山一拳:你真行!
刘青山一把夺过笔记本,脸蛋红得像鸡冠一样,我写着玩的,你可别笑话我啊?我不笑了,挺严肃地说,看你说的,我笑话你干啥?哪个人不想当兵上大学,走出山沟沟哩?刘青山听了很激动,激动得像革命战友久别重逢一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嗯,咱们一起努力,争取上大学,当将军!当然我也很激动,激动得第二天也买了一个新笔记本,也工工整整写上那句“吹牛B”的话,也打上大大的“!”,两个。
升,不但在班里迎风飘扬,而且还在全校迎风飘扬。直到我随着转业的父亲一起转学,我这面旗帜才恋恋不舍地移到城里继续飘扬。
很快,我就收到刘青山的报喜信,他考上了我们县城一所重点高中。我也回信向他报喜,我同样也考上了这座大城市里最好的一所高中。刘青山在信中说,大学就像被撬下来的石头,咕噜噜地朝我们滚来了……
就在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我寄给刘青山的信却被退回来了,上面写着“查无此人”。我一下子懵了,便央求父亲以单位名义寄了一封“学校领导亲启”的查询信件。很快,我就收到回信,信上说,刘青山同学的父亲,在石场放炮时炸死了。因为他还有一个生病的母亲和两个幼小的弟妹,所以他选择了退学……那一天,我一封封地翻看着刘青山给我的来信,当再次看到“咕噜噜朝我们滚来时”,我的眼泪忍不住咕噜噜地滚了下来。
再后来,我真的被“撬棍”撬进了大学,撬进了机关,然后,娶妻生子。而刘青山也真的像撬下的石头,咕噜噜地滚进了山沟,滚进一个被我渐渐遗忘的角落。
多年后,我借一次下来检查工作的机会,回了一趟石头洼。当我得知刘青山还在家乡石场打工的消息后,既高兴又难过。我谢绝了当地领导的陪同,只身前往刘青山打工的石场。
尽管我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石场老板喊了一声老刘后,那张抬起的面孔,还是让我一下子愣住了。直到刘青山在裤子上磨蹭双手时,我这才醒过神来,一步跨过去,紧紧握住他的大手,摇,再摇……
站在石场的山坡上,看着快被掏空的大山,我感慨万千。青山啊,你掏空了一座大山,大山也掏空了你的青春啊!刘青山听了,很平静地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这石头好啊,靠着这些石头,我把妹妹送出嫁了,把弟弟送进大学了,把儿子也养得跟这撬杆一般高了……
看着刘青山手中的撬杆,我突然想起那个“!”的比喻来。这么一想,心里便是一酸。我说,青山,还记得……阿基米德说过的一句话吗?
刘青山愣了一下,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去,把手中的撬杆插进石头缝隙间,两腿一叉,身子往后一仰,嘴里发出“嗨”的一声呐喊——轰隆隆,一块上千斤的巨石,顺着山坡的石道翻滚着,跳跃着,朝着山下的石堆呼啸而去…… 刘青山收回目光,看着我,微笑着说了一句话:给我一根撬杆,我就能撬起石头!
嗵——,石头落堆时的碰撞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小年过了是大年
黑皮把一张红纸卷巴卷巴,往胳肢窝一夹,扭身就走。正在洗碗的媳妇说:还去打牌呀?快过年了,家里还像个猪窝,也不拾掇拾掇?黑皮正用指甲抠牙缝里的肉丝,等到了院子,“呸”地啐了一口,才应道:打你的头啊?我去写对联!
老话说,小年过了是大年,熬好浆糊贴对联。今天就是小年,也是写对联的时候了——自从出了个会写毛笔字的杨胡子后,松树沟这旮旯里,就没买对联一说了。
黑皮去的时候,正写林老七家的。他家年前刚添了孙子,杨胡子把对联书翻了几下,问:这幅“天增岁月家添福”咋样?林老七咧开一嘴黄牙,直乐呵:中,中。
杨胡子并没立即动笔。他左手摩挲着红纸,右腕悬握笔毫,屏声息气酝酿片刻后,方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完一幅,就让林老七双手提起。他捋着长胡子,喊:退一步,再退,再退……一直看着林老七退到院墙,才算作罢。经过这一番远看近观,满意的,就让人卷起。不满意的,就揉做一团,掷于地下。一村人都知道,一般人讲究的是脸,而杨胡子讲究的是字。有一年,他去大强家拜年,刚进院门掉头就走。正当人家莫名其妙时,杨胡子拿着笔墨,气吁吁地回来了。直到他把对联上的一个字,修饰了几笔后,这才作罢。
黑皮在旁边瞅了会,呵欠一个连一个。看前面还有人等,就把红纸往桌子一放,跑到邻院看打牌去了。一直看到散场,黑皮才想起对联来。等他过去一看,红纸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而杨胡子已经开始收摊了。
黑皮急了,说:我的还没写呢,咋不叫我一声啊?杨胡子回了一句:你卖肉的不守案,怨我?明天再来!说着,收起笔墨,转身进了屋。
媳妇听了黑皮的话,皱着眉头说:不对啊,这杨胡子不是故意晾你吗?——你是不是在哪得罪他了?
黑皮没好气地说,他写他的字,我干我的活,鸡狗尿不到一壶去,谁得罪谁呀?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嘀咕开了。到了晚上睡觉时,他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是大强房屋上梁的日子,杨胡子被请去写喜联。黑皮被请去上大梁。轮到入席吃饭时,有人客套道,杨先生,你上席请。杨胡子客气了一声,就一屁股坐在头席上。黑皮一见,心里就有些不舒服:我们爬高上低,一个汗珠摔八瓣。你倒好,就那么鸡爪子爬几下,就弄得像功臣一样,让我们一群人师傅样陪着你……
因为心里不爽,黑皮就多喝了几杯闷酒。吃过午饭,在挑选的未时良辰里,开始上梁封顶了。尔后,一副上梁的喜联,就递到了黑皮手中,而站在下面指挥的,就是杨胡子。黑皮好不容易挂好对联,刚刚歇口气,杨胡子就后退几步,眯着眼,又开腔了:左边那副对联,再往上提一个拇指,不,一个半拇指……憋了许久的黑皮,借着酒劲,一下子爆发了:一会东一会西,你耍猴啊?你自个屙屎自个擦!写俩字就算本事?有本事你把这梁给我架周正了!话音一落,杨胡子当下脸就变成了猪肝色。后来大强出面圆场,再加上“噼噼啪啪”的鞭炮一响,这事才算过去了。
媳妇一下子翘起头,一股凉风便灌进了被窝。你看你,猫尿一灌,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咋样,得罪人家了吧?
黑皮把脖子一梗:得罪他咋啦?少了他张屠夫,就吃有毛肉?不就是对联吗,我明天赶集想买几幅买几幅。
媳妇知道,男人是在赌气。老辈传下个说法,免费给人写对联,是积福。免费得对联,是得福。再说了,全村99户贴杨胡子的对联,你一家贴买的,咋说也不是个光彩事啊。
媳妇劝黑皮,明儿去了,主动递根烟啥的,他就借坡下驴了。多大的事啊,笑一笑不就过去了?
黑皮犟劲窜上了,说:男人的事,你们娘们懂个啥?睡觉!
第三天,一群人围在村口的大碾盘上打扑克。黑皮过来了,把一卷纸往磨盘上一扔,说:让我来两把。有人拿起那卷纸,问:这啥?黑皮应了一句:对联。那人一打开,就笑:啥对联呀,咋比你媳妇的脸还皱巴啊?接下来,笑得更厉害了:哈哈,你们瞧瞧这幅对联,丹凤呈祥龙献瑞,五更分两年年年称心。啥玩意啊,驴头不对马嘴!黑皮说,别瞎说,这可是杨先生写的对联哩!说话间,他把手中的牌一摔:哈哈,炸弹!
小年一过,日子就像点燃的炮引,“嗤”的一下,就到了除夕。
早上起来,媳妇惊叫一声:黑皮,快来看,门口放着对联儿……
黑皮打开对联一看,不但院门,厅房,厨房样样不少,而且连自家的猪圈门都没拉下。
黑皮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嘿嘿直乐:就你个绵“羊”样,还想跟俺大牛顶头?!
大牛,是黑皮的小名儿。
大年说到就到了,媳妇忙着准备年夜饭,黑皮就忙着贴对联。当他把最后一副“猪如大牛”的对联,端端正正地贴上猪圈门后,便像杨胡子一样,后退了几步,把红彤彤的对联都瞅了一遍,兀自笑了。
“噼噼啪啪”,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松树沟的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鳖 殇
乡间有句谚语:滑不过黄鳝精不过鳖。可有个叫老憨的人,却偏偏是鳖精的克星。
老憨捉鳖很独特,到了一方池塘,先拿眼逡巡一周,有鳖无鳖,便了然于胸。瞅准了,就扛起“扣盆”,下到塘中。这扣盆用木板箍成,形如脸盆,深似水桶,中间置有一柄。老憨在水中立定后,先在掌心吐口唾沫,然后一搓,便把扣盆高高抡起,呼啸着扣在水面:嗵!这极具穿透力的一声闷响,在天性胆小喜静的鳖听来,无疑就是一声霹雳。于是,惶恐之下,那鳖便拼命地往淤泥里钻去。这一钻,一串串气泡就咕嘟嘟地翻腾到水面。老憨一见,便水蛇般的游过去,把手中的鱼叉往气泡下一叉,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在鱼叉四周的淤泥里,拿手一摸,一抠,一只四爪乱弹的老鳖,便成了老憨的囊中之物。
靠着这手捉鳖绝活,没爹没妈的老憨,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28岁那年,老憨还亮了更绝的一手,竟然拿两只鳖换回一个媳妇来。
那天,老憨去了几十里外的山村捉鳖,远远地看见了一口大塘,没等他走过去,就听见扑通一声。老憨还以为有人洗澡哩,可一走近,水里没人,只有一缕长发隐约可见。老憨慌了神,把工具一扔,就跳了下去……
老憨把姑娘送到家后,才从她母亲口中得知,姑娘打小就体弱多病,上不得田下不得地。嫂子来家后,就对着她比鸡骂狗,翻白眼珠子。姑娘实在怄不过,就想一死了之。老憨听了,把笆篓里的两只鳖往地上一倒说:留给你女儿补补身子吧……
就是这两只鳖,一下子打动了娘俩的心。
结婚那天,村里人打趣道:你老憨鳖了这么多年,从今儿起,就不用再“憋”了。
看着弱不禁风的媳妇,老憨就想,三十年的老鳖百年的参,这都是养人的好东西,给媳妇多补补,一定错不了。老憨他先拿几年的嫩鳖给媳妇温补。过了一段,再拿五年以上的成年鳖滋补。最后,就拿上十年老鳖大补。经过老憨这一番调理,原本干皮巴拉的病婆娘,几年下来,便滋润成丰腴水灵的俏娘们了。一村的男人,眼睛瞅着,心里像有鳖爪在挠。
媳妇的病好了,可老憨却添了块心病:这年头,田都没人种了,水塘自然无人管理,堤垮了,水干了,鳖就成了没娘的娃。再加上水里土里,到处残留着农药,让生性娇气的鳖更是雪上加霜。这鳖越来越少,可吃鳖的人却越来越多,鳖价自然是一路疯涨。于是,便有人拿着一瓶“鳖扫光”,见水就往里面倒。不消一个时辰,那鳖的祖宗八代,便全都漂上来集合了……
这一来,老憨这个捉鳖大王不得不背起行李,远走他乡去打工。也许是前世与鳖有缘,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憨进了一家养鳖场。到了这里,老憨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自己的捉鳖手艺算个啥,人家这养鳖技术才叫一个绝:酒盅大的鳖仔,饲料一喂,就像吹气球似的,一天一个样……老憨虽然没上过学,却有鳖样的灵性,很快,他就掌握了全套的养鳖技术,然后,行李一背,兴冲冲地回了家。
没过几年,老憨就发了,盖起了楼房,开上了小车,曾经的捉鳖大王,又成了响当当的养鳖大王了。看着给自己带来好运的老鳖,老憨都想喊它一声“老爹”了。
不过,有人喊老憨“老爹”却是真的。结婚以后,媳妇模样天天变,可肚皮却一直没有变。直到养鳖发财那年,一下子双喜临门。于是,那池中的宝贝鳖,便成了宝贝女儿的最佳营养品了:红烧鳖,清蒸鳖,清炖鳖……望着女儿的模样,老憨别提多高兴。你看那手,那腿,胖乎乎的,藕节似的,就像年画中的娃娃一般,看着就喜气。
渐渐地,当妈的发现,自家的女儿吃好的喝好的,咋还比村里同龄孩子矮一截呢?老憨说,没事,咱俩都人长腿长胳膊的,孩子长个还不是早晚的事。
一天,当妈的给女儿洗澡时,突然发现六岁孩子,胸脯竟然鼓了起来。老憨愣了一下,想了想,又笑了:这说明咱家孩子营养好啊。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老憨再也坐不住了。七岁的女儿竟然见红了,把裤子都洇了一大片。
夫妻俩带着女儿,开车直奔省城。
医生检查后,皱着眉头问:你们给孩子吃了什么药?
老憨大惊:我的孩子健康着哩,没吃啥药啊?
问着问着,医生一拍桌子,厉声道:还说没有,给孩子吃那么多甲鱼,不等于给她吃药吗?
夫妻俩面面相觑,啥?你说啥?!
医生也愣住了:你们养甲鱼,难道不知道饲料含有啥成分?
老憨还在迷糊:俺啥没啥文化,只晓得喂鳖长得快。可俺给孩子吃的是鳖,又不是饲料?
医生叹口气,说,现在的速成饲料中,都含有各种激素。你的孩子摄入了甲鱼中残留激素后,就造成了现在的发育异常。这种病的后果是,发育提前成熟,骨骺提前闭合。严重的,还会影响智力发育,以及其它无法预知的后果……
老憨撕扯着头发,半天才嚎了一声:王八蛋啊……
听说老憨从省城回来了,马上有人登门要货。可“鳖”字刚出口,老憨就一脸的杀气地吼道:滚!那模样,就像只红了眼的鳖,逮谁都想咬一口。
风景树
当二货提着两瓶好酒,去看几年没有来往的幺爷时,一村人把脖子抻得像大白鹅似的。
“砰——砰”,幺爷院里突然传来两声玻璃的爆响
不一会儿,二货跑出门,脸紫得像茄子:“你个老东西,就跟树过一辈子吧!”
一村人都明白,爷倆一定是为卖银杏树的事杠上了。
据幺爷讲,这棵银杏树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下的。但听这银杏湾的名字,就知道它早已是一村人的风景了。
夏日,郁郁葱葱的树冠,犹如一把绿色大伞,撑起一片阴凉。一村老少,便惬意地坐在树下,大人们随意闲聊,小儿则绕树嬉戏。热了,就捡一片扇形杏叶,摇出几分爽意。
待到深秋,树下便是一地金黄。村人就捡拾回去,再找幺爷要些白果一并收藏着,当药引,治杂病。有人去谢幺爷,他一摆手:都是托先人的福哩!
眼下有人出高价,要买幺爷这棵银杏树。谁呢?就是村长大军。
大军原本在城里当老板,后被上级招贤回乡,当了村长。
一上任,他就引进一个致富项目:卖风景树。
所谓风景树,就是漫山遍野的松树,柏树,杉树什么的,只要连根刨起,缠上草绳,运到城里一栽,就变成城里人的风景了。
一时间,寂静的山林里,野鸡惊飞,山兔乱窜。
再聚到银杏树下,村人的话题便出奇地一致:谁谁又卖了多少棵树,谁谁又挣了多少的钱......正说得热闹,一直闷坐一旁的幺爷,冷不丁冒出一句:“一群败家子!”
村人面面相觑,然后讪着脸,散去了。
银杏树下,便陡然冷清了许多。
大军却常来,尽管说上十句,幺爷也难“嗯”上一声。
一天,大军神秘地压低声音:“有人想买银杏树,给你出这个价——”他张开巴掌,五个手指伸得直直地。
幺爷吧哒着烟,望着地。
“五千,五千啊!我的幺爷!”大军把手掌伸到幺爷脸前。
幺爷吧哒着烟,又去看天。
“这样吧,再加一千......”
幺爷站起身。
“七千,七千怎么样?不能再高了!”
幺爷终于开口了:“先回家问你爹,看你有没有祖宗。再去问你娘,看你是吃奶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
大军狠狠地朝银杏树踹去,旋即又龇牙咧嘴地抱脚乱跳。
这事让二货老婆知道了,脚跟脚地赶到大军家里。讲好一万元的价钱后,她一个电话,把在外打工的二货,连夜叫了回来......
这一天,幺爷正坐在树下打瞌睡。大军来了:“我代表村委会正式通知你,咱们村最近招商引资了家化工厂,需要拓宽进村公路——这棵银杏树在规划线上,要限期移走,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
幺爷“霍”地站起身:“你敢——”
“哼哼,现在招商引资是头等大事,天王老子也要为它让道!”
没几天,施工队果真开进山来。
看着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一村人热血沸腾,就连蹲在茅坑上,也不忘拿根树棍,在地上划拉着化工厂征田补偿款的数目。至于幺爷有多少天没出院门了,自然是无人理会。
等再出门时,一向硬朗的幺爷,竟然拄起了拐杖。他锁上大门,颤巍巍地出了村子。
几天后,幺爷回来了。
再过几天,幺爷又走了。
当公路一步步向银杏树逼近时,幺爷回来了,身后还多了几个陌生人。
他们径直来到银杏树下,又是测量,又是拍照,一脸的兴奋。
村人先是疑惑地张望,恍然后便一下子围过来:哈,幺爷要卖银杏树了!
二货老婆把麻将一推,反穿着鞋跑过来,嘴里直嚷:“卖多少钱?卖多少钱啊?”
来人笑了:“多少钱?无价之宝!我们是文物局的,专门来登记保护这棵活化石的......”
气喘吁吁赶来的大军,张着嘴巴,半天没换过一口气来。
幺爷走的时候,正是深秋。
那天,二货老婆去幺爷门前找小鸡时,感到有点不对劲:因为化工厂刺鼻的怪味,老东西整天都咳嗽不止,今天怎么变哑巴了?
她嘴里“咕咕”地唤着,使劲一推开院门,接着蜂蜇般地尖叫起来......
当人们手忙脚乱的去抬蜷缩在院里的幺爷时,二货老婆闪进了幺爷的卧室。一掀枕头,眼睛便嚓地亮了:下面有一沓长长短短的票子。再一看,还有一纸:钱都留给你们,只求办一件事,死后把我这把老骨头烧了,骨灰就撒在银杏树下......
安葬骨灰的那天,来了许多人,有领导,有记者。因为幺爷是全县第一个自愿火化并树葬的农民。
银杏树下,面对着镜头,大军侃侃而谈,谈在自己的带领下,银杏湾取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涌现出了田有根(幺爷的大名)这样的村民典型......最后,领导把装有奖金的红包,递给死者家属。就在二货还在发愣的当儿,二货老婆从后面伸手抢过来,捏了捏,嘴角不由往上一翘。当发现镜头正在对准自己时,便用手捂着脸,大声悲号:“我的亲爹啊,您咋舍得抛下我们走了啊.......”
树葬的小坑挖好了,装骨灰的布包缓缓打开。大军抢在镜头前捧起一把骨灰,边撒边念叨:“幺爷啊,咱银杏湾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您老就安心地去吧.......”
“噼噼啪啪......”为幺爷送行的爆竹,在银杏树下,骤然响起。一树的杏叶,簌簌而下,如同漫天的纸钱,飘撒在幺爷的骨灰上,一片金黄......
第三只眼
表爷是个瞎子。乡村小路七扭八拐,坑坑洼洼的,明眼人一不留神都会摔上一跤。可表爷就靠一根竹竿,走东家,串西家,比去自家菜园还顺溜。我模仿过多次,结果都以鼻青脸肿而告终。
表爷住在村口,是上下学的必经之路。那天,我看见表爷坐在门口,突然想起村人说瞎子长有三只眼的话来,便想溜过去瞅个究竟。谁知刚刚靠近,冷不防被他一把揪住,哈哈,抓住你了!我惊叫了一声,拼命地挣扎。表爷松了松手,说,我听出来了,你是朱家小三吧?就在我发愣的当儿,表爷从兜里摸出两颗稀罕的糖果,低声说,别让人看见了,拿回家再吃。
回家后,当生产队队长的爹就问,哪来的?我连忙声明,是表爷硬塞给我的。爹“嗯”了一声,吃吧,我知道了。
表爷是个孤老,可他门前却很是热闹。不但小孩喜欢往这凑,连大人也爱在这扎堆儿。忙时,就喝口水,歇歇脚。闲时,就会有人喊,先生,给大伙说段书吧。于是,表爷鼓一架,槌一敲,就开了场:锣鼓一打响连连,各位乡亲听我言。咱近的不说远的谈,但说那一百单八将闹梁山……一曲唱罢,一圈人意犹未尽,说,先生嘞,咋又到了下回分解哩?
说来也怪,表爷大字不识一个,村里人却个个喊他“先生”。我想,可能是表爷除了能说会唱外,还精通卜卦算命的缘故吧。关于表爷学算命的过程,娘是这样说的,师傅请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表爷的师傅就是一本算命的书。瞅空儿,他就去找干儿子的爹,就是你们的周老师。周老师念一句,他记一句。然后,就反复的念叨。那一回,我看见他走在路上,走一步,念,甲子乙丑海中金,再走一步,又念,丙寅丁卯炉中火……
一本书啃完后,表爷就开始给村里的人算命了。算命时,表爷一脸的肃穆,他掐着指头念念有词:阴阳五行,天干地支,欲知命理,先报八字……八字排完了,表爷说,乡里乡亲的,钱我肯定不要。但是又不能“不要命”……于是,村人便纷纷送来瓜果鸡蛋什么的,外加大一堆感谢的话。
到了秋后分粮时,爹就说,先生是个五保户,大伙一人省一口,多分他一担谷吧。一村人齐点头,中,中。
很快,就有外村人悄悄找上门,算命问卦了。这样一来,缸里有米,兜里有钱,表爷的日子一下子就滋润起来。许是少见阳光,不干粗活的缘故,表爷休养得白白胖胖,脸色红润,猛一看,就像公社干部似的。
有意思的是,后来表爷还真的和干部们有了牵扯。那天,村人正围着表爷,笑嘻嘻地听一个公公戏媳妇的荤段子。一个路过的公社干部大声呵斥道,放着革命样板戏不唱,却唱资本主义的流毒,你是不是想反天啊!后来考虑表爷是个没有革命“眼光”的瞎子,就网开一面,勒令表爷去学习班接受思想改造。而改造的内容,就是每天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
一天,县领导下公社检查工作,看到学习班里还有一个瞎子,便好奇地问了几句。表爷一下子来劲了,哎呀,毛主席的思想就是好啊,他老人家的老三篇,我字字句句都牢记在心……说着,表爷张口就来:《为人民服务》——我们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接下来,《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表爷同样一顺溜地背了下来。
一阵寂静后,县领导一把抓住表爷的手,也连叹三声:好!好!好!后来,表爷就作为学习“老三篇”的先进典型,到处做巡回表演,出门有车接送,吃饭有人陪,那派头,比公社干部还公社干部。
热闹过后,表爷又回到村里,过起他有滋有味的日子。一直到前几年,乡里建起一座福利院后,表爷才又动起了心思。这些年来,村里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即使在家,也没谁再稀罕他那两下子了。于是,表爷常常一个人落寞地站在村口,一站就是半天。听说孤寡老人可以进福利院的消息后,表爷就敲着竹竿去了乡里。三番五次碰壁后,表爷只好退而求次,没事时,就去离村不远的福利院里,和老人们呆在一起,说说话,解解闷。
这一天,院长告诉表爷,明天省民政厅的领导过来检查工作,你就不要过来掺和了。可到了第二天,趁着一干人都忙着迎接工作,表爷又混进了人堆里。听到掌声响起来,表爷知道是领导过来了。于是,他挤出人群,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那面破旧的小鼓,边敲边唱:锣鼓一敲响噔噔,各位听我表真心。感谢党的政策好,瞎子也能见光明。饭来张口衣伸手,问寒问暖像亲人……
哗的一下,所有的随行记者都围了过来,咔嚓咔嚓地对着表爷照了起来。
第二天,省领导和表爷亲切握手的照片,就出现在报纸的显要位置。
回家过年时,娘告诉我,上报纸还不算啥,县福利院来接你表爷去养老时,那才叫风光。前面小车坐着,后面一大溜车子跟着,有领导,有记者,还敲锣打鼓的,比村长接媳妇还排场哩!
末了,娘又感叹了一句,都说瞎子长有三只眼,这话,娘信。
我也信!
朱道能: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孝感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槐荫文学》小说栏目主持人。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小说选刊》《读者》《青年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山东文学》《北方文学》《黄河文学》《小说月刊》《故事会》《格言》《人民文摘》《特别关注》《特别文摘》《北京日报》《羊城晚报》《南方日报》《广州日报》等报刊。有百余篇(次)入选各类选刊和选本,有10篇小小说,被全国多地选为中高考语文试卷阅读题。已出版小说集《一路向北》《第三只眼》两部。
主编:张正义
编辑:李东海 管红珍 潘平波
本期责编:李东海
第3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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