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笑晨
编辑:王晓
班玛夺基被大自己十岁的巴西选手用手和腿死死锁在地上,地面是他的弱项,臂展长于常人是他的优势,他要做的是赶紧从对方的封锁中挣脱。他虚晃对方一下,对方以为他没力气了,班玛夺基抓住时机,反手一用力,成功挣脱,最终取得了胜利。
18岁的班玛夺基在职业比赛中没失手过,唯一一次因为对方犯规动作在先,打成了平局。这在班玛夺基看来是不能接受的,他强行让自己三个月不参加比赛。三个月后,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面对比自己大十岁的巴西选手,他取得了胜利。
班玛夺基来自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红原县,家里负担不起每学期15元的学费,11岁时,他加入恩波的综合格斗队。
几天前,一则关于恩波团队的短视频在网络上传播,有人质疑恩波利用孩子进行商业牟利,让孩子失去接受义务教育的机会。恩波说,视频中教练王舟的话被剪辑,他原本说成年队员参加比赛会有收入,被用在了小队员身上。
恩波创办这个队伍已经17年了,前后资助培养了400多个孩子,大部分来自凉山和阿坝,都是没人管的孤儿或特困家庭子女,恩波为其中13名孤儿办了收养手续。
恩波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了好事,为什么突然遭到这么多非议,他操着流畅又响亮的川普逢人便问,“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训练中的班玛夺基。来源:受访者提供
每天吃饭前都要集合的小队员们。张笑晨/摄
“干爹”
“干爹,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回来了?”恩波选了四名孩子去成都说明情况,然而孩子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去例行公事,以为恩波要遣送他们回家,当着他的面哭了。恩波对这四名孩子说,“路是你们自己的,你们自己选”。
恩波综合格斗队的队员若是在任何场合见到恩波,大多数人都会双手抱拳作揖,喊上一声“干爹”,恩波会回以点头示意。恩波是四川阿坝州黑水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五十六岁的人,即便是中年过后小腹不再平坦,依旧能看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线条。
2001年,恩波开始组建一只散打队,这个队伍有点特殊,成员都是家庭困难的孩子,其中十分之一是孤儿。只要是自己喜欢散打,又愿意来吃这口饭的,他都收。恩波觉得,有个本事对这些孩子们来说是个好事。
恩波前后资助过有四百多名孩子,孩子被家长送来之后,恩波吃喝住都管着。“他们都是自愿来的,我们从没强迫过任何人”,恩波在家乡有名,大家知道他管吃管住,就四处托人把孩子送来。
但只有13名孩子和他有收养关系,这些孩子都是第一批,“第一批不一样,他们都是办了手续的,我是他们的监护人”。其他的孩子,恩波只是资助。
2010年开始,恩波把自己组建的散打队改组成综合格斗(MMA)队。与散打只能站立出拳出腿相比,综合格斗可以有地面动作,能使用的身体部位更多——肘部和膝盖都是攻击的利器,这也提升了运动的观赏性。
后来恩波身边的人说不行,不能什么样的人都要,标准越来越高。如果一个孩子,肩宽、腰细、臂展长、有爆发力,在教练王舟看来就具备了从事这项运动的基本条件,这也成为了他们挑选队员的标准。即便通过了这些身体指标的考核,如果最后这个孩子没有表现出先前承诺出的兴趣,教练团队还是会让家长把孩子接走。
刚来的孩子柔韧性不好,拉韧带是班玛夺基记忆中最痛苦的回忆。班玛夺基记得刚来的时候,他每天都要一字马压腿。如果他们压不下去,教练会来帮忙,一人压住一条腿。压下去之后教练会要求他们保持四十秒,他们自己计时,要喊出来“一、二、三、四”,偷懒喊快了会被要求从头再来。
从2016年开始,恩波请了外籍的教练团队,也签约了不少职业选手。恩波给班玛夺基等一些已经成年的队员买了手机,前不久又给表现好的队员买了平板电脑,衣服也是集体采购的。他会过问孩子们吃的怎么样,晚上值班的管理人员他要亲自确认、每个队员的心理状态他都要过问。
已经成年的运动员参加比赛,会有出场费,赢了的会有几千元的奖金,俱乐部给每个运动员都办理了银行卡,卡由俱乐部保管,密码由运动员保管,需要的时候再给他们
在王舟看来,在管理小队员方面,恩波格斗还是很像“体制内“,恩波像是个大家长,什么都管着,真正职业的俱乐部没有这样的。”
恩波格斗队的成员在训练场。张笑晨/摄
恩波格斗队的成员。张笑晨/摄
外面的世界
对于班玛夺基,他每次出拳试图击倒的不仅仅是对手,更是生活本身。
在老家的时候,班玛夺基从不敢想去成都,来一趟阿坝州的州府马尔康都是奢求,现在的生活他想都不敢想。
20岁的孙拉且和班玛夺基一样,在2010年来到恩波的团队。在此之前,“饿”的感觉贯穿了他的童年,一周最多只能吃上一次肉,有的时候在课堂上老师会发觉不适,让他休息一下,“那是饿的”。
队里一名工作人员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孙拉且的情景,“比同龄人矮了一大截,”这个东北汉子言辞突然温柔了起来,“那个眼神说不出的感觉,让人心疼”。
班玛夺基觉得格斗是件很酷的事情,而自己也处在最酷的年龄,“18到20岁是一个人最酷的年纪,老了就不行了”。VICE中国前阵子来拍他的纪录片,他之前就知道这个媒体是做街头文化的,“虽然他们的工作人员也很酷,但是还是不如我”。他自己会把买来的裤子剪破,他看《中国有嘻哈》,也玩滑板,是个潮人。
班玛夺基的老家在阿坝州红原县,离马尔康不远。在他印象中,家乡都是草原,不像马尔康都是大山。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他改嫁了,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但他不知道,哥哥、弟弟、姐姐中,谁和自己拥有同一个父亲。读到三年级,他的家庭已经无法承受一学期十五元的费用。“家里什么都没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放假的时候,他去给别人家放牛,一天能赚五元。
孙拉且从大凉山出去的那天,他就没想过再回来。一岁的时候父母因为贩毒离开了他,他从此跟随叔叔生活。阿姨为了讨生活,给人种蒜田,一天可以拿到五十元。在家乡的时候他一周最多只能吃上一顿肉,这已经是叔叔能为他提供的最好饮食。加入恩波格斗后,他最大的感受是自己能吃饱饭了。
前几天火把节,孙拉且回了一趟家,发现家里七八岁的小孩都不认识他了。叔叔家的大哥当了爸爸,把孩子放在凉山,和妻子一起去厦门打工。在念书的时候,他成绩不好,只有二三十分,叔叔和阿姨就吓唬他,再学习不好,就只能回家砍柴、放牛看小孩。
第一次上场打商业赛,是2015年在烟台,他清楚地记得场地是一个篮球场,观众也很多,灯光打在他脸上,他觉得很兴奋。下场后,因为自己的彝族身份几家媒体围住了他,让他说彝族话。他笑着回忆说自己当时瞎说了一句,“因为对方也听不懂啊,要是彝族人我就好好说”。
孙拉且后来去打《武林风》,在家族里传开了,他是他们家族第一个上电视的。 “我们是一个很传统的社会,有家谱的,我们有迷信”。他把“信仰”误说成了“迷信”。
在恩波格斗下榻的宾馆楼下,有的时候会聚着几个初中模样的女孩,班玛夺基指着她们说这是他的粉丝。见到班玛夺基,女孩们不好意思上前合影,就远远地看。刚来马尔康,去逛街,班玛夺基被很多人认出来了,一个女孩说他是“藏族人的骄傲,他是队里的颜值担当”。
去年12月,一个剧组找到他,说要拍电影。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选中自己,导演说他眼神好,他后来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自言自语,“其实没什么,跟大家都一样啊”。
他和电影的唯一联系,就是小时候去其他小朋友家看功夫电影,成龙、李小龙都看,“那时候我觉得他们好厉害,但是现在看来不过是花架子。”
这部叫做《金色腰带》的电影,由任达华监制。班玛夺基并不知道导演是谁,他只知道自己在里面演中国首位世界职业拳王熊朝忠,任达华演他的教练。他刚拍完宣传片,回来参加这次比赛后,他就要去拍电影了。
有了钱,班玛夺基想给家里买套房子,“不让他们再住在乡下了”,要把他们接到成都来。孙拉且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去参加UFC(终极格斗冠军赛,是目前世界上最顶级和规模最庞大的职业综合格斗赛事),“为什么不想,我还年轻,有希望的”,孙拉且脸上泛出了红光。
成年组的队员在训练。张笑晨/摄
小队员们在训练。张笑晨/摄
为了自己
马尔康的训练场馆四周开了一圈小窗,阳光和空气一起涌进约八百平米的场馆内,脚踩在软软的泡沫垫子上,空气中漂浮着脚臭汗臭味和装修残留的刺鼻味道。
哨声一起,小队员们两两配合开始动作演练,节奏明确,他们喊着口号,一,二,三,四,或是一方出拳、一方接招,或是双方对打。平日里嬉闹的孩子们,开始变得严肃、甚至凶狠,嬉笑声被拳击手套相互击打的啪啪声取代。
在另一边,成年组的选手们全副武装,带着头盔、护膝和护腿,队员们两两分组进行演练。即便是演练,但队员依旧和上场时一样没有放松。两个同组的队员都想伺机把对方扑倒,相比于小队员,因为带着全套的护具,队员们的出手可以更直接。
王舟手把手把训练了班玛夺基和孙拉且,现在去带成人组。“小娃娃们是最苦的,他们这么拼都是为了自己”。
这个训练场位于阿坝州政府的体育局楼上,体育局提供场地,但里面的器材、装修还是要恩波自己解决。恩波说,光是这两项花掉了一百万。他自己做建筑工程,加上自己家乡的沙场,再拉点赞助,问亲戚朋友凑点,勉强可以维持格斗队的运转。
今年夏天,恩波带着队员来家乡四川阿坝州的首府马尔康集训,为的是参加8月8日举行的综合格斗国际挑战赛。这次比赛由阿坝州政府、恩波格斗和河南卫视的《武林笼中对》共同举办,政府很重视。阿坝州旅游局打出了“这个夏天,万人共赴马尔康,释放你的焦躁灵魂”的宣传语并把这次比赛称为“世界最高海拔综合格斗赛事”。
恩波也很重视这次比赛,每一个细节都要亲自盯。还有半个月比赛,“笼子”的地毯还没到,他有些着急。依照国际惯例综合格斗的八角笼里的地毯要定制,上面要印着不同赛事的标志。
恩波选择了泉州的一个厂家,东西要做好了,对方说快递过来,恩波拒绝了。“不要再‘走钢丝’了,专车送来,我不信快递”,恩波语气坚定,对方在说服无果后同意了恩波的方案。
班玛夺基和几个兄弟在场地里模仿上场前裁判进行的例行检查:在进到笼子之前,接过教练递上来的牙齿护具、在选手脸上抹润滑剂、检查每位选手身体的耳朵、头发、胳膊和腋下。
大家模仿地一板一眼,一个扮教练,一个扮选手,在完成所有的程序后,“选手”会跟上场时一样,高举双臂,致意观众,一脸满足。
小队员们训练结束后,在马尔康的住所看电视。张笑晨/摄
小队员们上课的教材。张笑晨/摄
小队员们上交自己的作业。张笑晨/摄
不愿离开
恩波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了一辈子好事,为什么突然遭到这么多非议,他操着流畅又响亮的川普逢人便问,“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身正不怕影子邪,这个时间点我们真的不想再出任何乱子”。
看到视频后,恩波一夜没睡,成都警方说这是一件“舆情事件”,他拒绝了绝大多数媒体的采访。
恩波觉得很委屈,自己一天也没断过这些孩子的文化课。他们最早在西昌,有学校肯收这些孩子,他们就每天专车接送。到了成都,大城市不比西昌,规矩多了,因为很多孩子没有成都户籍,不能在成都入学。恩波想了办法,就找私人老师来给孩子们上课,一节课三四百。恩波在马尔康找了个学校,经过考核合格,孩子们会得到结业证书。
在结束每天的训练后,晚上八点半小成员们被安排上文化课。恩波请了私教,课程包括品德和语文,没有数学。即便是在马尔康集训的周末,文化课也没停过。
一堂品德课上,来自马尔康当地的一位小学老师进行了“科技带给了我们什么方便”的讨论,孩子们被分成了小组,讨论后站起来发言。李老师说这些孩子都挺不错的,但是她从没带过年龄差距这么大的班级,教学起来有点困难。在这个班级里,最大和最小的孩子相差十岁。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带着一些民族口音的语文老师在讲授汉语拼音。为了让这些来自不同民族、年龄差距较大的孩子们更好的理解,她把拼音具像化:“一根小棍,l、 l 、l”,孩子们跟着念这些“口诀”。而为了让这些孩子更好的记住汉字的写法,老师也使用了相同的方法,在讲授“鹿”字的写法时,口诀是“半包围结构广字头”。
在网上流传的视频中,恩波被指依靠小队员们参加商业活动盈利。恩波说,教练王舟的话被剪辑,原本指涉已经成年队员的话,被用在了小队员身上,他原本是说成年队员参加比赛会有收入。恩波说,“赚个什么钱,靠小娃娃赚钱,能养这一百多号人?”
小队员们参加过两次商业活动,其中一次是成都万达广场的推荐表演,恩波称都是为了推广这项运动才让孩子们去的,也没什么钱,就是发了点水发了点衣服,而对战双方都是师兄弟。
事件发酵后,恩波让家长和王舟、孙拉且和几个小队员回成都说明情况,民政局、教育局的人跟着他们去成都的基地看,拍了视频。
7月25日上午,凉山州委书记林书成对媒体表示,成都市公安局已着手调查,凉山州也派出关工委和教育局跟进此事。“视频中的情况来自于孩子的自述,但是具体情况我们还需要核实。如果(该机构)违反义务教育法相关规定,就应当依法处理。”
至于孩子们的受教育问题,林书成说:“如果他们已读完初中,爱好打拳,那得由孩子自己选择。”
恩波告诉搜狐号鉴闻,很多家长打来电话,希望孩子留在恩波的团队,孩子们本身也不愿意走。
凉山布拖县教育局发布信息称,要接回在恩波格斗队的2名学龄儿童。教育局表示,这些孩子及其家庭希望通过格斗来改变命运的想法有所偏颇,教育部门更希望孩子正常接受义务教育。
王舟说,俱乐部里其实只有一名孩子来自布拖。孩子的奶奶告诉王舟,谁把孙子送回来,谁就养着。
(付子洋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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