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种颜色来描述自己,久美成列更希望是黑色,在物理学的意义上,黑色物体可以吸收光谱内所有的可见光。他坦然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因为这一切,平等地构成了他的生命。
电影《一个和四个》海报。
久美成列出生于1997年,他执导的首部长片《一个和四个》拍摄于24岁,一举获得第16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新导演,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最佳导演、最佳演员三项大奖,并入围第34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也是东京国际电影节创办以来最年轻的主竞赛单元入围导演。
《一个和四个》是一部为数不多的藏地题材的犯罪、悬疑类型电影,由万玛才旦监制,金巴、王铮、更旦主演,改编自藏族作家江洋才让的同名短篇小说,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末青藏高原某个原始林场,一场暴风雪即将降临,护林员却被卷进一起警察追击盗猎分子的案件中。影片呈现了追逐、猎杀、心理博弈、封闭空间的极限叙事等诸多类型片元素,在多人一屋这样有限的空间内进行调度对任何导演而言其实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初战影坛的久美成列展现了毋庸置疑的才华。
空间的紧张、时间的紧迫、人物身份的悬疑共同营造出暴风雪来临之际的灾难感,到金巴饰演的护林员出现心理上从平衡到失衡再到极端挣扎的激烈变化,主人公被迫在心理秩序坍塌后的混乱中完成生死抉择,影片难得地将这一内在状态的失序表现了出来,并带动观众陷入和他一样的生存困境、伦理困境中。而段落性地穿插人物各自的回忆和森林的打斗场景,又使影片于紧张之中产生了层层节奏。四人携枪对峙的场面,颇有西部片《黄金三镖客》的味道,剑拔弩张之势收束为一阵干脆利落的枪响,之后是一片偌大的寂静,那头鹿凝视着一地尸体,随后席卷而来的暴风雪,将天黑之前的一切都无情掩埋。
很多导演都会用第一部片子检验自己的导演能力,但对于久美成列而言,“这个片子是我不能再检验自己的能力了,我必须要把它拍好”。带着这样的信念感,为了保证追逐戏与枪战段落足够精彩,他前期做了大量的工作,跟摄影指导一起画了将近一个月的分镜,“本来拍摄难度就很大,所以为了提高效率,在拍摄前把所有的构想都构好,其实看分镜的时候就很刺激”。
久美成列属于流动和迁移的一代,他称自己是在都市长大的藏族人,12岁离开故乡,随父亲万玛才旦来到北京,高中后重回故乡,用一年多在寺院学校学习藏文化,不同民族、生活环境、文化特色的流变体验使得他能从更多面向进行自我关照和思考。
万玛才旦导演谈到自己的创作时曾说,他会“跟自己很熟悉的文化建立疏离感”,“我自己因为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之后又离开了那样的环境,所以再回看故乡的时候会有一种距离感,很多东西可能更加新奇了。我觉得要建立起这样的一个视角,才能比较客观和冷静地去呈现你要讲的故事”。这点在久美成列的经历上似乎体现得更为生动。
面对自己身上所映射的复杂性,久美成列并不急于为自己早早确定一个身份,将自己囿于特定的影像类型中。他说:“就像我父亲的作品一样,在他的电影里,即使是藏地、藏人的故事,但全世界的人都能够理解。他不是狭隘的,或被人们称为只是拍藏族故事的人,他拍的是全人类的故事。所以我也没有这种困惑。”
他对自己的感性身份有一份清晰的体认和归属,并在自我与他者、记忆与经验的对视中,找到了自己的“根”,一种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方式,“生命不止于这一世,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是轮回的”。同时也如他所言,“根”好找,但若要更加全面地、更深层次地去了解它,还需要很长时间。
他很感谢父亲给了他那样的指引,让他有机会回到家乡学藏文,了解藏文化,才可能让他在面对父亲的突然离世时没有那么手足无措,“生命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有办法,一定会很遗憾,会很悲伤,但我还是很坚强”。在藏区的生活,让他看到人类生命中的慈悲,“只有了解生命是这样的,才可能生出慈悲心”。他找到的根,让他在不管什么地方,都不会觉得在漂泊,也是这个根,让他有力量直视痛苦,不作逃避。
父亲自然从很多方面都影响了他,但他知道:“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决定我的决定,和我的生命进程有关的,只能听从我自己的内心。”因此,面对藏地文化和自己身上所体现的文化交织的印痕,他始终抱有一份审慎,他希望自己在积累多年之后,对藏族文化有了更多领悟之后,再去拍。“我不能随随便便去拍一个关于我的经历的东西,这也是我没有选择处女作就去拍这类片子的原因,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能把它拍得很深刻,那就还没有拍的必要。”
眼前26岁的久美成列给人一种“温而厉,恭而安”的气质,就像他形容自己的那样:“我觉得我是一个比较执著的人,比较坚定的人,不是带刺儿的,是比较温柔的那种。”
一次堪景,他很想去看一个医院,但司机好像没听见,他又轻声说,那边有一个医院不错,可是司机依旧没听见似的。“那边有一个医院不错”,他就这样柔和地说了五六遍,司机这才作出反应,随后一行人去堪了果然不错,定下来了。“所以我不是一个表面上看上去很针锋相对的人,我也不希望这样。”
但他并非从小都这么温和,家里人说,他从小是最调皮的一个,比如小时候在村子里,顽皮的久美成列会从家里的这口锅跳到那个炕,跳上跳下,活泼好动。初中转学到北京后,他渐渐有些孤僻,开始喜欢写东西,喜欢画画,他想自己也许是比较另类的一个人,到高中之后慢慢变得不爱说话。直到父亲让他回老家学藏文那一年,以前的他才再次被释放出来。
久美成列也有过一段叛逆期,家里人让他做什么他都想反着来。不过现在,他认为自己已经过了想要刻意标新立异的阶段,他只想能够更加遵循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的平静,“可惜反而你在找平静的时候,环境不给你这个机会了,都是逼着你走”。
渴望冒险,渴望探索,“生活已经有很多东西满是目的性了,我自己也是一个干什么都很有目的性和计划性的人”。或许是一种均衡的必要,他喜欢这样不带任何目的和计划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见一些陌生的人,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去年的一个空闲时间,他突发奇想,一个人自驾去了内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很多地方也没有开放,可他反而喜欢这种遗憾,漫无目的的旅行,无限延伸出去的路,路尽头干净而空旷的天,可以自由地放空,他很开心地说,“那种体验对我来说充满惊喜”。
现在,他的生活有了一个更大的主题,就是爱,“我觉得爱可以涵盖一切,不管是民族、宗教,或任何矛盾,所以就没有那么深的对抗了。跟我父亲也是,他是我的父亲,但我也已经接受我们是两个不一样的个体”。
他也对自己有一些规划,继续学藏文,读研究生,然后慢慢进行自己的创作,一步一步来就好。重要的是能够一直保持生命的敏感,拍自己感兴趣的题材和故事。这是初秋的下午,久美成列走在北京河边的步道,阳光清冽,河畔芦苇和着微风偶尔摆动,他的声音平和而低沉。
遇到什么就处理什么,坦然接受生命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因为这一切,平等地构成了他的生命。“我希望自己能够将所有的好与不好,生命中所有的遗憾,或任何情况,都接受,达到一种平和的状态。”就像他手写在笔记本上的这句:
我希望
窗户开一道缝
让野风
让狗叫
让陌生人的喜怒哀乐
都灌进我的耳朵
OK!独家对话 久美成列导演
OK!:《一个和四个》作为你的第一部影片,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久美成列:比较重要的意义是让我认识了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个片子经历了很多困难,因为疫情停了一年,也基本上没什么资金,大家也都是来帮忙的性质,但即便是两次拍摄,每一个人都真的很关心我,在创作上能给予什么帮助就给予什么帮助。我们也没有什么你是老大你是前辈就要听谁的,大家都不给对方面子,有什么话就直说,所以拍完之后我一直觉得,可能我在创作这条道路上就不惧怕什么了,就是不惧怕任何创作之外的因素,创作的时候创作就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能真正的干扰创作,这些想法就是这些伙伴给予我的。
OK!:如果回过头看自己在拍摄中的表现,哪一部分是最能让你满意的?
久美成列:最满意的也是让大家最头疼的,就是特别抠细节吧,看完成片之后也有点庆幸自己当时抠了那么多细节,那些细节会让你觉得这不缺什么了,每一场戏都是一个一个细节抠出来的。
OK!:第二部长片《藏地白皮书》正在后期阶段,在这部片子的完成上,你觉得自己有什么方面的进步?
久美成列:做判断的能力吧,这个片子的体量要比《一个和四个》更大,转场也很多,剧组的工作人员也很多,所以我发现我做判断的能力更快,也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拍到了什么就够了,效率也提高了很多。
OK!:最初是怎样的契机决定学电影的?
久美成列:也是某种机缘巧合,因为一直想学画儿,但是没学成,也不想去学一些其他循规蹈矩的专业,可以想象到毕业后可能从事的工作,我希望做一个有点像冒险的工作。初中的时候喜欢在学校里演一些话剧,也演小品,就是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里比较投入,从小也喜欢看电影,也接触电影,就学电影了。
OK!:在阅读过程中,哪些题材的小说文本会比较吸引你?
久美成列:目前接触到的这些小说都是某种机缘,跟自己的生命体验有关是最重要的。像我正在改编的,不是一个藏地的小说,而是汉地的,但它也能让我感受到一些时代的共性,人们似乎被某种力量给牵着走,它同时也是一个悬疑、黑色幽默的故事。所以就是看能不能真的让我感同身受,在当下和更多人共情。
OK!:哪些瞬间会成为你的灵感?如何保存那些灵感?
久美成列:你也不知道灵感什么时候会来,最重要的是时刻保持敏感,我的灵感一般都不是突然主动想到什么,而是一些巧合发生在我的生命里,时空的重叠,这种巧合让我觉得很值得玩味,很神奇,我就会把它记录下来。从去年开始我跟朋友喜欢写诗,我们会互相给对方记题目,也没有什么规矩必须要这么写或那么写,完全是一种灵感的碰撞和捕捉。比如做了梦,会把梦记录下来,突然想到过去的一件事情,也会把它写下来,我的笔记本就是我记录生活中一些灵感的地方。
OK!:生活中哪些事情让你觉得遗憾?
久美成列:对我来说遗憾的不是我想做但做不到的事,而是有些不可抗力和突发状况。但我一直都比较专注当下,我很享受每一个瞬间,那一个瞬间不管是成功了或失败了,它都是我的生命体验,对我来说就很知足。失去了就失去了,很多时候失去或者暂停或者某种破坏反而会是一件好事,就像《一个和四个》,我们停拍那一年,我有一年的时间去重新整理素材,重新梳理创作结构。
OK!:最近看的一部让你印象深刻的影片是什么?
久美成列:印象比较深的是《天国王朝》,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他的片子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片子是一部战争史诗片,跟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历史上发生的冲突有关,给我的感受是,不管是什么宗教,都不会改变一个人想要保护自己家人的那种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