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君:如何拍出一部少女力蓬勃的电影,在避免沦落套路青春的情境下?或许,黄骥、大冢龙治联手执导的这部《笨鸟》可以给我们最好的解答。
采访| 子龙、蓉蓉
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德国当地时间2月17日晚,第67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举办了盛大的颁奖典礼。黄骥和大冢龙治共同执导的中国电影《笨鸟》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竞赛单元“评委会特别奖”。
获奖后,该片主创人员兴奋无比,两位导演感谢了电影节评委对《笨鸟》的肯定。
▲女主角姚红贵、导演黄骥
当晚,评委会颁奖词如此评价电影:评委会特别奖颁发给《笨鸟》,影片谜样的氛围一直萦绕观者心头,影片讲述关于人与人的关系,人们如何在冷漠离群的现代通讯工具充斥之中,设法铺出人际沟通的路径。影片突出的特点在于其精致安排的、有意略而不谈的内容,以及来自中国的姚红贵这位女演员杰出的表现。
黄骥和大冢龙治这对夫妻档此次联袂执导的新作讲述了一个有关孤独的故事。剧中的主角是个生活在小城镇的16岁内向少女,她的母亲常年在外,她试图进入警校学习,却在班上被人欺凌,她偷了“霸凌女”的手机并送给了好友梅子。在梅子的怂恿下,林森开始偷手机与梅子转卖给不认识的男人,两人用卖手机换来的钱做了新发型后却被发型师灌醉,醒来后再也联系不上梅子。林森不得不独自卖手机,也因此结识了同校男孩大威,可大威却带给了她最残酷的第一次……
▲电影《笨鸟》剧照
电影描绘了青少年和成人心里的距离,他们无法感受彼此,也没有想过要感知对方,大人小孩都更专注自己生活里的问题。因此林森寻求陌生人的支持并和他们交往,但最终觉醒意识到不能依赖别人。湖南安化茂密的森林、容易起雾的环境、阴雨绵绵的气候为电影增添了浪漫的色彩,也为主人公林森的前路增加了一份不确定,让观众始终牵挂着这位16岁少女的选择。
影片《笨鸟》由龙骥映画(北京)文化有限公司、库里电影公司共同出品,陈玲珍担任制片人,助力《十七岁单车》、《爱你爱我》两度夺得银熊的徐小明导演担任监制,大冢龙治担任摄影,并力邀廖庆松担当剪辑,林强担当音乐制作。本片在柏林首映以来已陆续收到多个电影节邀请,今年四月也将在香港国际电影节亮相。
专访《笨鸟》导演黄骥、大冢龙治
采访:子龙、蓉蓉
问:黄骥导演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国际电影节亮相,之前让你拿下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金老虎奖的《鸡蛋和石头》也是一个少女成长的故事。《笨鸟》是《鸡蛋和石头》之后才有的想法吗?
黄骥:《笨鸟》是在《鸡蛋和石头》做完后期,马上有的一个想法,那个时候已经有了故事梗概。我们不是想拍女性三部曲吗?当时就已经有了,《鸡蛋和石头》是第一部,后面就有了第二部和第三部的故事梗概,《笨鸟》是第二部。
问:你怎么会想到创作《笨鸟》这个故事的呢?
黄骥:从《橘子皮的温度》(处女导短片)开始,我们拍的东西都和我的经历有关系。《橘子皮的温度》是讲一个刚进入初中的小女孩对父亲的那种感情,《鸡蛋和石头》是一个上初二的小女孩的故事,到《笨鸟》里的主角,已经是17岁的一个高中的少女,再到下一部,那是22岁左右女孩子的故事。我自己在长大。这三部曲里面的女孩子也在长大,她们是在不同的阶段。
▲电影《笨鸟》剧照
问:你最初的灵感源头是怎么有的?
黄骥:来自于我高中时的经历。90年代前后,那时父母不在身边,我又特别的想跟异性接触。那个年代没有手机,只有座机。我就经常用座机给不认识异性打电话。
这个故事的出发点是来自于这儿的。
开始拍《笨鸟》的时候,我们回老家去接触和去采访那些在小镇上生活的年轻女孩子,发现她们的生活和我那个时候已经很不一样了。现在她们都依赖手机,跟外界沟通的方式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通过跟她们接触,我们也发现,她们在性方面的体验和我那个时候还是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剧本就把这个内核保留下来了,把与外界沟通的方式改变了。
问:《笨鸟》整个筹备的情况怎么样?
黄骥:上一个问题再补充一下吧。我们拍这个片子的时候,认为要跟当下要有关系,有关联。在开拍之前,也在犹豫斟酌,是直接去讲述我的高中年代的那个中国的社会,还是讲现在的年轻人?
后来还是选择了讲现在的年轻人。我觉得要拍的东西还是要跟当下的生活有关系,如果拍我的回忆,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回忆总是带有一种过滤,会把一些不好的事情过滤掉,然后变成了一种回望。我们最后还是决定拍现在的年轻人的生活,而不是我的高中年代。
▲电影《笨鸟》工作照
问:最后做的决定还是要跟当下发生联系,因此,你们去做了对在家乡的年轻人的采访,这算是筹备过程中很重要的部分吧?
黄骥:是的,我们从2015年6月回我的老家开始,就在做这样的采访。这个想法(拍这部片),2012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到2015年我们正式展开。我们采访了各种不同年龄阶段的中国女性,有我奶奶(80多岁),有女大学生,有我们当地的那些十几岁初中还没有念完,就辍学的年轻女孩子,也有真的就是像片子里面主角那样的,在高中里面念书的女学生。
我们感觉,虽然她们的状态很不一样,但是她们对性的体验是很类似的,特别是在第一次的性体验上。基本上没有听到谁,她的第一次是很愉悦的。
很多人都会说,第一次带给她们的是痛苦吧,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这个跟我自己高中时的体验很像。我那时候,有一个男朋友,也有这方面的接触,这个男朋友带给我的感觉与她们是特别相似的,所以我们就把我的性体验和我们所采访过的那些女性类似的性体验提炼出来,作为这个片子的一个内核。
▲电影《笨鸟》剧照
问:在这部片子筹备的过程当中,有哪些难处呢?
黄骥:对我来说挺难的就是,我小的时候,没有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一个缺憾,我就想千寻(黄骥导演的女儿)生下来之后,我一定要自己照顾她。我很想把他照顾到3岁。她快接近3岁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准备《笨鸟》了。
在拍摄最初的时候,我当母亲当了很长时间,感觉创作电影有一些生疏了。拍摄过程中,我又要当妈妈,又要当导演(拍摄的时候也会把千寻带去),这两个身份我都想做好,最后结果就是两边互相掣肘。这个对我来说是特别特别的困难。
应外就是演员的问题。《笨鸟》这部片不再只是讲一个女孩子她自己内心的一些感受了,它是讲一个少女来到了当地的城镇上,跟这个大环境里面不同的人和事发生的关联。
它不像我上一部作品那样,上部作品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住在一个乡村里,她更多的是她自己跟乡村的人和自然的呼应。她的家庭背景,她的生存环境比较简单。
但是《笨鸟》的话,16岁快成年的女主角是已经到了一个小城镇里。她需要自己接触很多的人,她又要自己做判断,她又没有办法判断。她所面临的问题是比较复杂的,围绕在她身边的人和故事也比较复杂。因此,这次我们用了很多非专业演员。
怎么用这些非专业演员,怎么指导他们拍摄,怎么把他们的个人角色和这个故事恰当的嵌合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挑战。
▲电影《鸡蛋和石头》海报
问:在拍《鸡蛋和石头》的时候,你还不是妈妈,到拍《笨鸟》的时候,你已经做了母亲,身份转换对你创作有什么不一样的影响?
黄骥:当了妈妈以后,再去看自己的过去,好像更有距离一些了。我更能客观看待自己的过去了。
以前,就会觉得自己的经历是最特别最沉重的,生完了孩子以后,我在跟孩子相处,就不会那么一直沉溺于怎么察看自身的那些东西了,我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个新的个体身上。
问:更加的冷静和客观一点是吧?
黄骥:更中立一些吧,能更加看到自己身上的那个“笨笨”的部分。因为一般比如说看自己的回忆的时候,其实那个时候自己是挺笨的,之前会把“笨笨”变成了“傻傻”的可爱那种感觉。有了孩子以后,再去看那个时候的自己,觉得真是挺笨的。这时候也就可以承认和面对那样的笨了。
问:你和大冢一直都是夫妻档的工作方式。这次你们是以共同导演方式进行创作,这和之前创作方式有什么的不一样呢?
黄骥:还是挺不一样的。比如说当了母亲以后,重新再来做导演,中间间隔了几年,很多电影上的东西有些生疏了。这几年,我一直在照顾孩子,因此,我的观察也主要放在孩子身上,而对社会或者其它方面的观察,就有欠缺了,这个时候大冢和我一起创作,可以弥补我缺失的部分。
▲左起大冢父亲、导演黄骥、千寻(导演女儿)、女主角姚红贵、大冢母亲、大冢母亲、制片人陈玲珍、监制徐小明)
问:黄骥你和大冢一直保持着非常独立的制作状态,请你们分享一下制作的情况吧?
黄骥:大冢你说。
大冢:这个部分呢,其实黄骥是没法回答的。《橘子皮的温度》是黄骥第一次拍女性题材的片子,那时候,我看了她的剧本,我关注到她的女性表达。我觉得她的女性视角是中国独立电影里比较少有的。
我们两个人,每次创作的状态是这样的。举个例子,在晚上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躺在一起睡觉。睡觉之前,她在我的身边讲她一天的经历,有些是她个人的,比较私密的感受,有一些发生的具体事情,什么都讲。她讲的东西,有的内容是特别打动我,这个打动的部分,我会再问回黄骥。
她是特别自然状态的导演,根本没有特别去找什么创作理由。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表达?根本不思考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们俩创作的发生,我都在旁边。她讲的东西,我可以发现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点,在电影里面能被表达出来。都是这样的,从以前到现在一直这样做。
▲电影《鸡蛋和石头》剧照
前作《鸡蛋和石头》讲的是她过去被亲戚有点性侵犯的事(故事的原型),我跟她一起的时候,她没有特别说过这个事情。我们交往了七年,她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但是她的剧本写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我问她这个内容是不是跟你有关系,然后,她终于说了,其实是跟我(黄骥)的经验有关系。
这部《笨鸟》也是。女性难以说出来的东西,《笨鸟》都表现出来了。黄骥一开始的状态也是,有不想表达的东西。但是跟我一起的时候,一直说不出来的东西,都可以通过电影表达。黄骥她自己发现这种体验或经验可以在电影里面说,这是她拍电影的动机。
我跟黄骥是夫妻,这种私密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聊的,已经是这样的关系,有一些错的事情,也是可以聊的。所以我们可以很聊深很深的东西出来。我们不是一个表面交往的男女关系。比如说片子里面发生那种口交的事情,也是在这种情况下聊的。
▲电影《笨鸟》剧照
黄骥:所以你让我去找以前的男朋友对吧。
大冢:对,《笨鸟》最大的内核是这样的:黄骥高中的时候,她跟男生发生的第一次,对她来说很失败。她当时那种失败和伤心的情绪,直到现在都还有,这是《笨鸟》一个重要的触发点。然后我问她,为什么失败了呢?其实,这个失败不是黄骥的原因,是那个男的特别,特别的……
黄骥:……粗暴。
大冢:粗暴。但是女的感受到,这是我的原因……
黄骥:女性觉得是我的错。
大冢:男性这么做的,女性觉得是自己的错。客观看男女关系的话,女性是完全没有错的。但是做爱失败,女性觉得自己是错的。我们采访很多大学生的情况也是这样。
影片《笨鸟》里的女主角林森,找到了一个男孩子。她跟他发生了关系。那个男生很自私,对林森很粗暴,难受的是林森。这种感受的来源,是黄骥体验过的,是真实的,因此,电影把这个感受表达出来了。
▲电影《笨鸟》剧照
问:在电影里面,女主角林森周围的人有爷爷奶奶,妈妈,同学,有理发店老板,男朋友,还有骗爷爷的团伙,这些人构成了林森所处的环境。你们为什么选择这些人物表现林森所处的环境?
黄骥:第一,林森的家庭状态,其实就是我自己在小镇生活的家庭状况。我初中和高中,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跟几个表弟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那个时候的我,甚至现在的很多留守的孩子们,他们也是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表弟他们要来镇上念初中和高中,所以一般会在镇上租一个房子,住在一起。
电影《笨鸟》里妈妈的形象,很大部分是来自我的妈妈,当然,也有些是来自和我有相同生活经验的人。这些父母一般在广东那边打工,做生意,孩子们很长时间才能见到一次,有时候一年都见不到一次。有时候,父母突然回来了,是因为要来家里借钱什么的。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不是因为回来看孩子才回来的。
至于城镇上的这些,基本上,网吧和卖手机的店比较多,那种地方也没有什么公共娱乐的去处,年轻人有了钱,就买个手机、做个头发,或者去网吧玩游戏。
大冢: 一开始,我们想表达的是大人根本不理解年轻人。就是这个片子里不出现大人,故事只表达两个年轻女孩的故事,开拍了大概一两个月以后我们才明白,自己没有主动去理解年轻人,我们对年轻人的也只是想象,她们在社会里面每天生活,还是接触大人。我和黄骥觉得如果不主动了解年轻人,做这个电影就没有什么意义,大人跟年轻人的链接,要表现出来,这是我们和演员们在一起感受到的。
开拍前我们一直觉得,年轻人不想跟大人交流,她们也是不想了解大人。后来发现这个想法不对,她们也有她们的理解,这是我们的误会吧。
▲电影《笨鸟》剧照
问:所以你们是在接触了当地的年轻人之后,重新再来调整剧本,才有了现在的故事。
大冢:对,所以《笨鸟》里面出现的大人,其实跟年轻人没有什么特别关系,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但是电影里面一定要出现大人,才让人明白年轻人的状态是什么,她们生活是什么。
黄骥:而且这些大人也有他们的烦恼和问题,他们无暇去顾及这些孩子。而且年轻人的问题呢,她们也没有办法从大人们那儿找到一个解决方式。大人和孩子好像是生活在一起,但是实际的生活是错开的。我们想说的就是年轻人,包括大人在内的钝感。
问:钝感怎么理解?
黄骥:钝感就是说人对周围的人没有什么感受力,也不去主动感受周围的人。这些人只在自己的处境中和自己要面临的问题里,不会去感受其它,也没有想过要感知别人的感受。电影里,不管大人小孩,都遇到了自己的问题,他们也都知道,从别人那儿也没有办法得到解决。
刚开始拍的时候,觉得这些年轻人,跟我们原来的设想太不一样了,所以一开始跟他们接触的时候也是很……
大冢:……钝感。
黄骥:对,我们一开始的时候也对他们(年轻人)也是钝感,因为她对包括我们在内的大人,是没有什么感觉的。跟他们接触多了以后,才发现,顿感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对他们钝感。这对我们是特别重要的提醒。
我们看待年轻人,有很多理所当然。实际上,这种理解有时候只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并不是真正理解。即使,我们试图理解他们,也是从自己的出发点和立场去理解他们。
几个月的拍摄,跟他们住在一起,通过观察和了解,慢慢慢慢的破开了他们的钝感,然后从他们的顿感返照出来了我们自己的钝感,然后把这个顿感表现在电影里。
▲电影《笨鸟》剧照
问:《笨鸟》中的林森和《鸡蛋和石头》里的女主角很不一样了,《笨鸟》中的林森这个角色具体是怎么构想的?虽然都是姚红贵主演。
黄骥:《鸡蛋和石头》基本上就是我自己的经历和情感体验拍出来的片子,而且也是让演员来演那个时候的我。这次《笨鸟》,我们先观察红贵在真实生活里的样子,然后把这个观察返回来放在电影里的角色林森身上。并没有说让红贵演片子里面设定的具体人物。
大冢:红贵她已经在《鸡蛋和石头》演过了一次,这次她主动想参与《笨鸟》,如果我们不用她,用别人的话,那我们对演员的要求跟《鸡蛋和石头》是一样的。黄骥自己以前体验过的事情,告诉她,让她演。但是这次,红贵已经演过《鸡蛋和石头》,知道怎么表达我们要的东西。这次的故事设置刚好是十几岁,跟她的年龄一样,所以我们决定,让她判断怎么演这个16岁的角色。
而且我们拍摄的地方是她生活的地方。她上学的地方也是一样的。她的生活节奏与片中的感觉也差不多。我就把她当作小城镇里有代表性的高中生。然后一直观察着她拍。
所以我们拍了好多生活的面。特别辛苦的去剪,然后剪出一个连起的情感。这是这次拍摄最辛苦的事情。
▲电影《笨鸟》剧照
问:当时选择让红贵原本的状态来塑造林森这个人物的时候,你们有想到这些困难吗?你们怎么坚持的?
黄骥:当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困难。
大冢:我们还是有一点问题,不知道想表达年轻人什么样的部分,我们就观察演员,跟她一起生活。所以,前面两个月拍的素材基本上都是浪费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开机。但是通过镜头,能看到她不一样的一面。有时候是从她的一个动作或者她一个状态中,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就是这样去慢慢了解年轻人的状态。
故事大概的骨架是有的,这个没有变,但是那种状态,我们一直是没抓住,所以一直观察,然后抓到了跟故事有关系的部分,就真正开拍了,这个有关部分如何继续发展,我们每天都花时间思考。所以《笨鸟》的故事节奏是那种生活片断的感觉,没有什么中间起伏,因为我们的拍法就是观察的,观察观察观察!
这部片,演员是非专业的,拍法也是特别写实的,所以我们根本不可以改变这个东西,变成好像是很有故事技巧的片子。反而像是纪录片一样,一直观察。这是我们的坚持。
▲电影《笨鸟》剧照
黄骥:是的。
大冢:《鸡蛋和石头》和《橘子皮的温度》,很多人看了以后,感动的地方是什么呢?他们觉得片子里面的人物特别真实,好像是自己生活里面存在的人,好像里面的人都会在自己生活里出现。
我个人对电影的要求,是通过故事塑造出一个人物,让观众觉得这个人,就是真实生活里面的。
问:林森和妈妈的关系是比较特别的,她和一般的我们所知道的母女关系不太一样。
黄骥:那个状态,比较接近于我和妈妈的真实的状态。我妈妈去广东工作以后,八年没有回过家。我都是暑假的时候去看她。每次见面,我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又讲不出来。对我的妈妈来说,就像片子里面林森的妈妈一样,她有自己打拼的东西,有自己的世界。对她来讲,这个女儿,并不是那么所思所想,(女儿)并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就算她们有血缘关系,太长时间没有生活在一起,那种亲密感也没有了。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变得很亲密。
另外还有钝感的存在。妈妈有自己的问题,林森有自己的问题,妈妈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林森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她们虽然是同在一个空间里,又不是在同一个空间里,是有距离的。看起来,两个身体之间的距离是很近的,但是心的距离是很远的。
▲电影《笨鸟》工作照
问:在她妈妈离开她的那一下,林森放下了手机,抬头看了一下,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个动作设计呢?
黄骥:怎么说呢?哈哈……其实那个镜头,我觉得每个人看的时候有自己不一样的感受。就我自己来看的话,比如说我们每次跟大人,每次跟亲人或者跟朋友告别的时候,跟真正自己比较在乎的人告别的时候,可能是临告别之前没话可讲,等他走了或者等那个车走了以后,我们才会看着他走的那个地方。电影里那一下,她又不可能去拥抱妈妈,然后妈妈也没有(拥抱女儿)。还是距离吧,她和妈妈的那种距离。
大冢:其实这个点是特别重要的。比如说从摄影的角度来看,这个片子里面没有正反打的镜头。正反打的镜头,一般是谁看谁。这个片子里林森看什么,镜头是没有的。做爱的那一场戏的时候,男的一直不出现,林森一直在看画外的地方,是我设计成这样的。
电影里的年轻人是很想看对方,但是有的时候不敢看,有的时候是不想看,这是通过镜头表现出来的。
这不是要观众要去看的事情。对我们来说,要从镜头里表达人物的感情。这次我特别注意林森看到哪儿,看到画外的部分是什么,但画外看到的部分让观众去感受,最后的镜头也是一样的。
其实没有什么标准答案,有的人看,是不是有一点舍不得妈妈,也行啊,都可以,但是她的情感是从故事的开始已经这样发展过来。
▲电影《笨鸟》剧照
问:这次在拍摄《笨鸟》的时候,是把镜头外的空间留给观众去想象的,同时你也尝试了一些运动镜头和有主观的镜头。你是怎么想的?
大冢:《笨鸟》里的人物是被动的,林森她自己不主动,都是靠朋友什么的,那个时候,基本上都是固定的镜头观察她。但是林森她自己决定做什么,她主动开始行动的时候,镜头从她的后面跟着她拍。镜头不会去她的前面,只是跟着她走。这个片子镜头是一直在她的旁边观察她,不去她的前面。所以这个镜头的语言是一直发展的,通过人物……
黄骥:一直跟着她……
大冢:……跟着她发展……
黄骥:不是在前面去等她,在前面等她的意思是已经知道她要往这边来。
大冢:所以我的意思是这不像有一些讲故事的镜头。我们是按照她的情绪走的。
在《鸡蛋和石头》里那个女孩子,每天都在房子里面。她的年龄是13、14岁的女孩子。她根本不知道主动解决问题。所以从开始到最后,一直是固定镜头去看她。《笨鸟》还是有点不太一样。
黄骥:我觉得《鸡蛋和石头》里面的红贵遇到了(性和身体)那样的问题。她又没有地方去倾诉,她也不知道怎么解决。所以她的状态,她的时间感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她的时间是非常缓慢的。她基本上待在自己的房子里面,不怎么动。我们拍摄的时候,好像是摄影机一直定在她待的那个空间里,观察她的感觉。她不动,摄影机也不动。一直观察她。
在《笨鸟》里面的林森,她很想主动。她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去判断。她虽然身体在动,但是并不是主动的。当她自己做了一个什么决定要动起来的时候,机器也跟着她一起动。
▲电影《笨鸟》工作照
问:林森口交的事情,我觉得挺难过的。你当时是怎么想到要让那个孩子去做出这样一个选择的?
黄骥:口交的事,这个也与我和我的高中的男朋友的那段经历有关吧。那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像片子里面林森那样。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很多次见面就会这样,男朋友就会要求我这样。
黄骥:林森这个人的性格,不主动,都是依靠一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她依靠的是梅子。她去做一些偷手机这样的事情,梅子让她去做,她就去做,她要靠着梅子。梅子看她的时候,也不是完全的把她当成一个特别的好朋友吧。后来发生了理发店晚上的事情,梅子就不愿意再跟林森一块了,林森接下来也遇到了被学校女孩子霸凌的问题。她们俩都有各自的问题。
对林森来说,她不知道梅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遇到了这种问题,想再去依靠梅子,梅子没有理她。到最后,她不再去依靠梅子了,自己一个人去卖手机,然后,遇到了那个男孩。这个时候,她慢慢慢慢把自己的依靠变成了这个男孩。
大冢:林森她只是想依靠那个男孩。这个男孩子就要求她口交。这是跟梅子不一样的关系。男孩子第一次要求林森口交的时候,她不仅仅是依靠男孩子,他们还有交换。他们的关系变得危险,这个危险,林森她一直搞不懂怎么处理。
离开了梅子以后,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不知道怎么处理,所以她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不知道去哪个方向。
▲电影《笨鸟》工作照
黄骥:她再去找那个理发店的黄毛问,你有没有强奸我,黄毛赶她走。被黄毛赶跑了以后,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马上找一个可以待的地方,她不能一直沉溺在哭泣里面。这是我觉得林森身上很强的部分。
包括结尾也是,她已经知道,唯一可以依靠的外公,也不可以依靠了,她也不会特别的哭,感觉她已经决定不依靠他们了。她有一点意识到要靠自己。我觉得这个是一个觉醒吧。
黄骥:是一种花开的感觉。
大冢:有一个导演说过,对电影的理解,Bresson。
黄骥:布列松。
大冢:布列松说电影的结尾是“花开的瞬间”。一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最后花开的瞬间,才感受到这个花是什么花,这是布列松对电影的一个理解。《笨鸟》也是一样的,林森一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遇到很多事情以后,她可能一点一点明白,刚才黄骥说,明白到不可以依靠别人了,只能依靠自己。这是她的改变吧。她的改变像花开一样,最后,找到自己的那一部分。这是我们想通过电影表达的东西吧。
▲电影《笨鸟》剧照
记者男:电影为什么叫《笨鸟》?
黄骥:这个是一开始的时候已经有了,《鸡蛋和石头》,《笨鸟》,《石门》(未拍)。
问:很早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想好要这三个片子。
大冢:片名是黄骥想到的,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她每次想片名特别快。《鸡蛋和石头》也是,从剧本的时候已经有了。
黄骥:《鸡蛋和石头》是说少女的心,有的时候就像鸡蛋,它可以孵化成一个温暖的小鸡,有的时候它又像一个石头,很硬。这个硬,可以说是很硬,也可以说是坚强。到底它会变成一只温暖的小鸡,还是会变成一个坚硬的石头,是跟它遇到的事情有关系的。
大冢:黄骥每次想到的片名,是从开始到后来就不再变的,她的片名对于故事的内容,挺重要。我觉得,是黄骥本人想通过片名,表现比较难表现的东西吧。即使这个片名,是她突然想到了,但是也已经蕴含了很多意思在里面。
▲电影《笨鸟》工作照
问:那《笨鸟》这个片名呢?
黄骥:我觉得《笨鸟》好像是一个即将成年的少女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又不知道怎么发出声音吧。就像林森,她会做一些非常笨拙的事情,导致的结果就是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她想说,她想唱,她想飞,她想变成一只飞翔的鸟。但是最后她只是一只笨鸟。
问:可以讲一讲你们下一步作品的构想吗?
黄骥:下一部还是在我的老家湖南拍摄,但是片子中女主角就已经长大一些了。又长了5岁,长到23、24岁左右了。讲一个在外工作的青年回到自己的家乡,待一段时间的故事。
采访| 子龙、蓉蓉;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悉达不多,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