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
受访者供图
《如风似璧》
张欣 著
花城出版社
2024年3月
暌违四年,一直以都市文学闻名国内文坛的著名作家张欣,推出她的最新长篇、首部民国题材小说《如风似璧》——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广州,这段历史对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四年来,她用工笔勾勒出这一时期广州的世相百态,升斗小民在时代中的命运遭际,尤其是广州女子的大气与勇毅,如风中玉佩,有风之凌冽,又有玉之圆润。
《如风似璧》甫一面世便反响不俗。复旦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陈思和感佩于张欣在创作领域的蓬勃生命力:“文学创作岁月长达40多年,她本来可以驾轻就熟地沿着原有风格写下去,可是她就这么重重一跃,跳上艺术的巅崖险峰,眺望那无限的新异风光。”
“我很想写一部独具广州特色的小说,”张欣说。她希望放下宏大叙事,转而从日常生活中的女子,去书写广州人的低调、隐忍、不喜张扬的个性。以三个女性的“芥子”,去写一座城的“须弥”,张欣与她笔下的女子有了同声同气的默契。她们都在广州生活,虽然身处不同时空,却共同拥有广州女子始终如一的韧劲与豪情。
●南方日报记者 戴雪晴
在时代背景下,还原真实的细节
南方日报:为何想为1932年至1942年的广州写部小说?
张欣:我写了四十多年,写了不少以广州为背景的都市小说,却从来没有描绘过旧日的广州,也没有摸清广州人的精神内核。如果按照原来的写作路径,我会更加轻松,但这一次我要挑战自己。这个过程非常艰苦。
我对这座城市充满感情,很多人生经验都是这座城市赋予我的。若能够通过写作的方式,既表达出我对广州的情感,又让更多人了解这一时期的广州文化景观是怎样的,在我看来很有意义。毕竟不少人对旧时广州的感观,还停留在多雨、潮湿、《七十二家房客》里升斗小市民等意象上,这尽管是事实,但显然也是片面的。
如今,区域写作渐渐成为一种趋势,但目前书写广州,并且捕捉到千年商都的“魂”的作品却不太多,我想试试看。我是从外地来到这里生活的小说家,有一种不同的视角,或许能发现一些隐藏在城市肌理中、本地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细节。
南方日报:《如风似璧》中写了大量广州人的生活细节,让人印象深刻。这部小说写了多久?
张欣:在写完《千万与春住》之后,我停了一段时间。《如风似璧》陆续写了三四年,花了很大的力气查资料。例如那时人们怎么看病,女性流行用什么化妆品,有没有进口的水晶灯,我都希望一一去查证,这些信息里头大有门道。
朋友们提供了很多线索。有段时间我在研究20世纪三十年代的家具式样,一位朋友给我发了很多图片,后来还直接在旧书网淘了本书寄给我,我很感激。
在查资料的过程中,有时一无所获,就像是做了一场无用功;有时看了很多,到最后只能提炼出一句台词。对我来说,这部分工作无法省略。故事可以编,但涉及时代背景的细节一定要真实。细节如果不真实,读者很可能“跳戏”。有人更在意突出故事的真实性,却忽略了时代背景,这样的“真实”反而会失去张力。
南方日报:这部小说的主角是三位不同的女性,由此展开三条线的叙述。为什么想到用这种叙事方式?
张欣:我采用的是限制视角,而非全知视角。作者采用全知视角会轻松方便,但采用限制视角的话,要求作者贴着人物走,对于写作者会更困难,但能起到更好的收拢作用。
在我看来,如果整部小说只出现一个主角的视角,会有些“闷”,所以我写了三位女性,没有设置绝对的主角,这样我就拥有了三个叙述角度。
其实还有一种省力的写法,让这三位女性都来自同一个家族或学校,再写她们不同的抉择与命运。可我不想这样写,我偏偏要凸显她们身份地位的差异性,也要写出她们共同的韧劲,写出她们如何在那个时代里辗转腾挪,在狭小的生长空间里,成为所向披靡的英雄。
我想,这部小说努力呈现出来的女性的现代性,对读者来说是有一定感召作用的。广州女性身上的韧劲,也是这座城市的底色之一。
广州人DNA里的商业精神
南方日报:三位主人公都是小人物,命运轨迹各不相同。可以理解为这是广州女性或者城市文化特质的三个不同面相吗?
张欣:叙述的角度,我考虑了很久。在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架构要搭建成稳固的“三角形”,不然很难往前推进。创作小说的过程,有点类似于下棋,作者需要不断去思考,接下来应该换哪个最适合的人物上场。这是一场与自我展开的博弈。
好的小说具有成长性。只有架构稳了,成长性才会显露出来。最开始写时,我并不知道小说里的人物结局会是如何,他们仿佛通过我的笔,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小说的切口要小,这样才能实现纵向的写作,笔下的人物才能往深里走。不要小瞧“小切口”——所谓“芥子纳须弥”,“芥子”和“须弥”是等量的,可以互相转化,我感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芥子”。
另外,正所谓草蛇灰线,情节之间是存在内在关联的,看似一个无关紧要的情节,往往后面会伴随着反转,小说只有一环扣一环,一个套子装着另一个套子,才能吸引读者读下去。
我很喜欢传统的戏剧,表现力极强,在舞台上,一个人时常能够代表千军万马,与此同时,他的内心独白也不会落下,非常伟大。小说里我有借用一些戏剧的元素。
南方日报:阅读《如风似璧》,能感觉到你做了很多案头工作,但在使用这些素材时,又感觉你写得很克制。这是您有意在收着写吗?
张欣:我的确在收着写。保持克制的笔调对作家来说是不小的考验。哪怕是有十分的感情,都不应该过度渲染,写出三四分就可以了——一定要相信读者,他们能够心领神会。
我不是很认同一泻千里的“水龙头”式写作,小说语言必须考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只能写几百字,有时甚至一个字都写不出。在创作这部小说之前,我问自己,能否承受在这个年龄段写一部极可能毫无水花的作品的风险,我的答案是“能”。作者一旦心有杂念,作品就会显露出来。保持清醒,消除杂念,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此外,在方言的使用上,要特别注意“度”。对于一部以广州为背景的小说,粤语词汇的运用是一门学问,完全不用,作品会失去重要的“粤味”腔调;用得太泛滥,则会对外地读者造成困扰,影响他们的阅读感受。如何拿捏这个尺度,非常考验作者的功力。
南方日报:广州有“千年商都”之称。你在小说创作过程中,是如何理解商业对广州市民文化的形成产生的影响?
张欣:商业对城市的影响是渗透性的。广东人常说,事事都是一门生意。仔细想想确实也是,谈生意时往往触及根本,需要双方具备契约精神。这或许就是广东人务实、化繁为简的性格的由来。
我经常去上下九商业街。有家商店门面很小,只销售缝纫机用的针,后来我才知道,店家就是靠着这一根根针,让家中几代人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广东人不会轻视这小小的一根针。换句话说,商业精神早已经嵌入了广州人的DNA,这又构成了广州的另一重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