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张贤亮的农场生活,还是他的创业故事,我们寻访到的可做旁证的故人们,无一例外地保持着多年的沉默。他们见证着张贤亮的复杂性,也认同他绝境求生的意志力和才华。江南才子的天赋和劳改多年磨难,造就了现在的张贤亮。而旁人的沉默,刚好帮助他完成了一个孤证的叙述——成为理想中的那个自己。
荒滩移民
张贤亮初到宁夏是1955年5月,落脚在贺兰县通义乡的黄河滩边,成为京星农牧场的第一批北京移民。母亲陈勤宜和妹妹张贤玲一同迁来,母亲已经46岁,妹妹才7岁,安顿落户后,在农牧场的花名册上,19岁的张贤亮是户主,妹妹当时还随母姓,叫陈贤玲。
“田野上纯净的空气仿佛争先恐后地要往你鼻子里钻,不可抗拒地要将你的肺腑充满,天蓝得透明,让你觉得一下子长高了许多,不用翅膀也会飞起来。”这是张贤亮为数不多的对京星农牧场生活的回忆,只不过模糊了具体地点。“那时,我在宁夏农村举目望去,几乎无一不是古代场景的再现。……农业劳动,都和汉唐古墓刻石上的‘农家乐’一样,洋溢着原始的淳朴。”“移民们都是北京市民,虽然不会农业劳动,却会玩耍,不乏会钓鱼的人,他们用一根细木棍系根棉线,棉线一端再挽根弯铁丝,连鱼饵都不用,垂在河湾浅滩边上,居然能把几斤甚至十几斤的鲤鱼、鲶鱼钓上来,令我煞是羡慕。”
站在贺兰县的角度,并没人想刻意亏待这些北京移民,国家实行了生活供应制,所需口粮等均由安置办负责统一购买并送到安置点,按月发放供应。“每人每月供应食粮17.5公斤(白米4公斤、白面1.5公斤、黄米14公斤)、食盐0.5公斤、香油4两(1斤为16两)、菜金1.50元,每户冬季发无烟煤100公斤。”供应标准甚至高于当时当地群众的生活水平。当时移民中最出名的,并不是张贤亮,而是袁世凯的六姨太叶蓁、儿子袁巨勋和两个孙子袁家伟和袁家振。
当时毫无名气的张贤亮,后来却成为北京移民中最著名的人物。他的命运转机始于1956年秋,政府听取了移民的需求,将移民中的知识分子和有特殊技能的人才介绍到机关、学校、煤矿工作。1956年秋,甘肃省第二文化干校从京星移民中招聘了12人做文化教员,有张贤亮、刘小钧、尚毅、宋多儒、王惠恩、张洁和高钧等。1957年,意气风发的张贤亮开始了诗歌创作,歌颂“新时代的来临”,连发了四首诗歌,分别是《夜》、《在收工后唱的歌》、《在傍晚时唱的歌》和《大风歌》,分别刊发于这一年《延河》第1期、第2期、第3期和第7期。
张贤亮的才气于是从北京移民中凸显出来,“有才华”这个论断,此后成为贯穿他一生的评价,尤其是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农场同伴们,用来描述他的第一个形容词,就是“有才华”。
因言获罪
可惜,厄运也随之而来。《大风歌》发表后,迅速遭到了《人民日报》的批判,在“反右”风潮里,张贤亮迅速被打成“右派”,1958年被发配至西湖农场劳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从此持续了22年,贯穿了他的22岁到44岁。最年富力强的年华,他的人生在西湖农场和南梁农场之间辗转,前者是劳改,后者是劳动。名义不同,自由度不同,但工作内容大同小异。
西湖农场与南梁农场只有一桥之隔,都在银川西郊,张贤亮先后两度在西湖农场劳改服刑,分别都是3年,1958至1961年,1965至1968年,罪名都源自《大风歌》。西湖农场如今大部分被改造成了湿地公园。当年的劳改往事,已经无迹可寻。张贤亮自己留下的西湖农场记述,是他人生中最惨烈的部分,被误以为死亡丢进太平间的死人堆,半夜醒来,爬出死人堆敲门,后来得到一位杨姓医生救治,靠吃乌鸡白凤丸才恢复了元气。
决定他命运的文件,张贤亮自己只从档案中找到过几张“雪莲纸”。“1979年我平反时,给我平反的单位从我的个人档案里只找到一张21年前押送我到劳改农场的小纸片,类似‘派送单’的东西,我名字后面,填写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坏分子’,而不是‘右派分子’,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份证明我是‘右派分子’的法律依据,更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把我打成‘右派’的原因。即具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这张纸我见了,只有巴掌大,纸质脆薄,比现在公共厕所里放的最差的厕纸还差,我认识这种纸,那叫‘雪莲纸’,用稻草造的,因为它不经磨损,不耐存放,一般只写个便条,写信都不用它。而这劣质的雪莲纸,却奇迹般的在我档案中静静地陪伴了我22年之久。拿出来还灿然如新。”
1965年被判为“反革命分子”接受公审。“那天,农场就有30多人在台上一字排开,银川市法院来宣判,我判得还算轻,‘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管制三年’。1979年平反时,我才看到‘判决书’,仍旧是薄薄的雪莲纸,但比巴掌大,如现在B5打印纸那样大小,油印的,长达好几页,办理平反的干部仔细看了后大吃一惊,他吃惊的是我的坦白书。原来,先前我听了反动言论不汇报被揭发出来,农场生产队书记责令我写份坦白交代材料,我竟写了份万言书。坦白交代了我的真实思想。不过这份坦白书,在‘文革’中又成为我升级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罪证。”“我生在1936年,但直到今天我的户口本、身份证上填写的却是1938年出生……1968年2月第二次劳改释放,劳改农场开具的释放证上填写的是1938年。又是一张‘雪莲纸’。”
生活的磨难里,他写下的最伤痛的记忆,是母亲的去世。1968年,趁着“文革”的混乱,他偷偷回过一次北京,只来得及跟母亲短暂相聚,因为发生了西单爆炸案,就被眼尖的“革命群众”揪出来,关进了派出所。母亲花了5天,筹到了给他买票回兰州的钱,当晚,他就连夜被红卫兵遣送到了火车站。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只收到了一封载有母亲死讯的电报。等到再有机会拿起笔,张贤亮愿意书写下的记忆,是对母亲的敬仰和歌颂:“她从一个贵妇人沦落为在街头靠手工编织毛衣糊口的老太婆,仍始终保持着高雅的风度,我想,只有受过旧社会高等教育的妇女才经得住人生的反复折磨。她虽然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却是一个文化的载体,即使变成化石也令人敬仰。她好像是一座贵族文明雕塑出的塑像,专门留给后人瞻仰那过去的永不复返的时光,并且时间越往后越会放射出古典的光泽而历久弥新。”在镇北堡的纪念堂里,放着陈勤宜的巨幅照片。2008年张贤亮担任宁夏的奥运火炬手第一棒,跑完后,他拿着属于自己的火炬回到镇北堡,开始了另一场传递,亲手把火炬捧到了母亲的照片前面。
张贤亮(左)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农场体验生活
农场往事
从银川市区到南梁农场大约30公里,根据张贤亮小说改编的《牧马人》和《老人与狗》分别在这里取景。张贤亮先后都陪着来过,不过,在老南梁人的记忆里,1992年《老人与狗》拍完后,张贤亮除了回来参加过朋友崔忠怀儿子的婚礼,就再也没有回过南梁。他们还记得张贤亮在喜宴上吃席,“别的都不要,就指明要吃玉米面糊糊”——那是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时期,南梁农场最主要的充饥食物。那一次,张贤亮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的,还留下了罕见的一张合影。留在宁夏农垦60周年的纪念文集里。
南梁农场有三个老居民点,张贤亮被分配在三队,最西边靠近祁连山的居民点,南梁农场办公室主任高晋国回忆说:“当时所有的‘五类分子’都集中在三队。”跟张贤亮相熟的人,高晋国想了又想,说“现在找不到几个了”。“张贤亮不多跟人接触,很孤傲。干农活的时候,半小时休息时间,大家闲谈,他是中心,大家都会围着他,听他讲故事。”关系好的人,崔忠怀肯定算一个,他也是个“右派”,被判了12年,1960年来到南梁农场,后来也到南梁中学当老师,现居北京。崔忠怀也是个不愿意回忆往事的人,高晋国说:“农垦60周年要写回忆录,是我去跟崔忠怀约稿的,我们还在学校里共过事,他一开始都拒绝了,说了好久,才写了一篇。”崔忠怀写的回忆,叫《我爱沙枣树》,他真的只写了树:“50年代,贺兰山下还是一片荒滩,一个连一个的沙丘犹如大海的波涛。自从开了西干渠,西沙滩上建了许多农场,垦荒者铲平了沙丘,开了渠道,挖的第一个坑,栽的第一棵树就是沙枣树。记得栽树那天刮起了五六级的西北风,狂风卷着沙砾直打人的脸,太阳完全被风沙吞噬了,刚栽下的小沙枣树被风吹歪了,吹倒了,有的被连根拔起。”
数来数去,跟张贤亮还算关系不错,还在农场里的,就只有当时三队的大厨彦灯标了,人称“老灯”。老灯是个大嗓门,人还没到,声音先进了门。他随身带着两张跟张贤亮的合影,一张是农场时期,一张是拍摄《牧马人》的时候,在老场部门口。老灯1960年随父亲来南梁,14岁,给领导做过通讯员,后来去银川学了一年做饭,回来就到三队食堂做饭,做了十几年,后来调回场部,一辈子都贡献给了南梁农场。口音虽还是江浙味,脾气却已经很西北,讲起故事来,几乎一句一个“他妈的”。
“我开始不认识张贤亮,我是跟一个姓陈的北京知青关系好,他跟我说张贤亮有才华,很看好张贤亮,要我打饭时候照顾张贤亮一点,我才注意到张贤亮。食堂里的饭我来管,一勺多少我来掌握,多给一点少给一点,谁也不知道。他也会来厨房帮我做事,担水,挑炉灰,择菜。”老灯倒也很坦诚,“我一个大老粗,字不认识几个,张贤亮他能跟我聊什么?就是我能让他多吃两口饭。那时候我就叫他‘张老修’,后来他成了名人了,我也照样叫他‘张老修’。”老灯带来的合影里,农场时期那张黑白合影,就是他、陈姓知青和张贤亮三个人,都是精瘦的模样。
老灯记得,“文革”时期,张贤亮是被当成坏人“陪斗”的,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当时农场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复转军人、东北干部、北京知青、天津知青,都有。“各种派系,我都不参加,我就负责做饭,做40多人的饭菜。”在老灯记忆里,张贤亮的女人缘一直不错,“文革”期间,已经有人在照顾他。“那个女的也是吃过苦的,兰州人,在西湖农场劳改,后来跟劳改队的一个干部结婚了,可她就是喜欢张贤亮,要跟丈夫分开。她丈夫很生气,不给她饭吃,也是北京知青来找我,要我偷偷接济一下她。”这个女人姓陈,在南梁农场并不是一个隐秘的存在,上了年纪的三队老人都知道,还记得她很能干,做的面条很好吃,干活是一把好手,“把张贤亮伺候得非常好,‘文革’期间也跟着张贤亮一起陪斗”。
杨庆寺的父亲1979年调来当三队的队长,跟张贤亮做了邻居,“一排房子九间,他家住东头第一家,我家住西头第一家”。当时张贤亮已经调到南梁中学,成了杨庆寺的老师,杨庆寺就管张贤亮叫老师,管这个女人叫“陈阿姨”。杨庆寺一点也不避讳这段交往,还在纪念农垦60周年的文章里做了详细回忆:“陈阿姨碰到我会叫我到她家去,像待亲生儿子一样待我,给我讲述张老师过去的成就,讲他受的磨难。”“记得陈阿姨一谈起张老师,脸上总是流露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记得临近冬天,是一个周六,他在家里忙碌了一天,晚上我到他家去玩时,看到他在正房东侧拼接出来的套间里用土坯搭了一个土炕,用砖砌了一个写字台。写字台砌得很精巧,桌面用水泥抹得很光溜,写字台前的土坯墙上用小楷字写了‘锲而不舍’四个字。其实接出的套间就是厨房,东墙开了一个不到50厘米的口子,屋子里光线很暗,白天看书写字也必须打开电灯。每天傍晚,陈阿姨都会从晒场上背些草将炕烧热。也就是从那时起,张老师卷着旱烟,在这间小屋子里开始不分昼夜地写作。写他曾经受过的折磨和不能忘怀的‘右派分子’”。
这排房子还在吗?在高晋国、杨庆寺和老灯心里都不太确定,但仍旧决定带我们去找一下。从场部往西,大概十来分钟,先经过的是当年张贤亮劳动的田地,老灯记得特别清楚,以一条水渠为界,左边40亩归张贤亮管,右边30亩是马宗义的媳妇在管。“马宗义是赶大车的,他媳妇会经常给张贤亮送饭。”再往前,是晒谷场,坑坑洼洼的一块水泥地,被土丘包包围合起来,老灯跺着地面告诉我们,以前是夯实的泥地。当年三队在这里晒谷扬场,扬场是两人一组,男女搭配,农忙季一个晒谷场会分布5组人,张贤亮扬场是一把好手,在整个南梁都是出名的。这段赞叹背后,又加着一个浪漫故事,似乎张贤亮还有一段扬场时期的恋情也发生在这里。现在晒谷场晒的不是稻谷,而是枸杞,红艳艳地躺在木板大匾上。
一路往三队走,田边有零零散散的砖房,垃圾遍地。高晋国告诉我们,这些不规范的建筑,都是西海固自流民的房子。终于到达当年三队的居民点,60年代最早的土坯房已经没有了。高晋国回忆说,最早张贤亮住的肯定是土坯房,他的身份还没有资格住砖房,平反当上老师之后,他才搬进了砖房。这一时期,先后与张贤亮同住过的人,老灯和杨庆寺只能数出三个:最早是个日语翻译,也是坐过牢的,三队的人叫他日本特务,然后就是老灯的老父亲,接下来就是陈阿姨。
老灯一进居民点,就先认出了当年的老仓库,大门紧锁空在那里。他坚持说,自己和张贤亮以及北京知青就是在这里合影的,拿出照片来对,明明不一样。老灯和杨庆寺凭着记忆,找到了70年代张贤亮居住的屋子,运气不错,这一排房子虽然格局有了变化,搭建出了院子,但当年的老房子依然还在。一间18平方米的砖房,虽然当年张贤亮接出来写作的套间已经拆掉,从正房里开的门也填上了,但门框的方形痕迹还在,杨庆寺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房子里如今住着西海固的自流民海金学一家,他2010年从固原迁徙过来,一家四口,两个儿子,他说老家修铁路,火车从家门口过,“把家毁了,没法过了”,他实在等不及移民政策,过不下去了,就自己出来了。屋里那个黑色的钢铁炉子,是他一路背过来的家当。他也一路问过几个地方,三队这边很荒凉,但是房子相对便宜,1万多元能买下一间,他买了两间,又花6000多元租下了十几亩地,种枸杞,把日子过下去。如今大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在场部那边的南梁小学,每天都要接送。老二才两岁,还在咿呀学语。30年时光过去,贫穷依然是这里的底色。
张贤亮在农场时住过的小屋
声名鹊起
老灯记得,张贤亮跟他说过,如果20年他还翻不起来,这辈子就完了。“20年快到头的时候,他真的翻起来了。”
张贤亮翻身,没别的,还是靠他的才气。1978年下半学期,张贤亮被调到南梁中学教书,每天骑着破自行车,从三队赶去场部。高晋国是1979年到的南梁中学,跟张贤亮共事。
南梁农场的办公室主任高晋国曾经跟张贤亮在南梁中学共事。1978年下学期,张贤亮先调到南梁中学,高晋国是1979年去的。他模仿了一段张贤亮上课的风格,把书夹在腋下进教室,翻到当天要上课的页码,再反扣在讲台上,然后什么都不看,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从来不做教案,不用讲义,也不按照老师参考书规定条条框框来讲,他就是过目不忘,娓娓道来,学生们都喜欢听。”“1979年8月假期,全农垦系统的老师去灵武农场培训,张贤亮去给老师们讲课,也是一样,一本书就开讲。”张贤亮教语文,但杨庆寺说,张贤亮的数学也很好,他有一段时间,每周六都在张贤亮三队的家里补习数学和英语。英语是张贤亮1978年之后跟着广播自学的。
这个时期,张贤亮重归创作路,只是,他不再写诗了,只写小说,张贤亮自己解释说:“诗人必须是将假象当作真相的人,只有假象令人兴奋,令人哀伤,令人快乐,令人愤怒。真相只能让人沉思和冷静。自从经历了皮破骨损,满身伤痕,尤其是1960至1962年的大饥荒,我从劳改队的破停尸房爬出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使我感情产生波动,在瞬间爆发出灵感的火花了。人一务实,便无诗可言。我已失去了诗的境界和高度。”
但是在小说领域,张贤亮的才华迸发出来。他从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四封信》、《四十三次快车》、《霜重色愈浓》、《吉普赛人》,接连发表在当年的《宁夏文艺》上,分别是第1、2、3、5期,都是头条。创作再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张贤亮自己回忆:“我在《宁夏文艺》连中三元,都是发表在头条位置,这果然引起了时任自治区党委书记陈斌同志的关注。在他的过问下,我才获得彻底平反。后来将我从农场调进宁夏文联上班,是当时宁夏文联主席石天同志主持,具体操办的是陈葆泉。”“记得第一次到宁夏文联,也就是《宁夏文艺》编辑部开我作品研讨会,文联在一个电影机械配修厂楼上办公,黑黝黝的走廊臭烘烘的,一间间办公室跟洞穴似的乱七八糟。会议室其实是乒乓球室,大家围着乒乓球台正儿八经地对我评头论足。”
张贤亮把自己的才华,归功于童年所受的古文启蒙教育,因为获得了良好的启蒙,所以当“母亲将我送进正规小学,一年级的课文是‘来来来,大家都来上学堂’之类。从头到尾所有的字我早已认得了,颇有一种优越感,于是就找课外书来读。家中除箧藏的线装书,还有很多闲书,都是大人随手买的小说诗集,那些闲书启发了我幼稚的想象力,让我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茨威格笔下赌徒苍白而纤长的手指,常在我眼前神经质地颤动,我也能听见《战争与和平》中小姐们裙裾窸窣作响,我记得那时就看过今天仍很畅销的《飘》,还有一本现在再也找不着的题为《琥珀》的英国小说,‘非典’时我曾想起它,那里面有17世纪欧洲闹黑死病的可怕场面。当然还有基督山伯爵的快意恩仇和三剑客的潇洒”,“书里的字虽然是印在薄薄的劣质黄草纸上,纸面凹凸不平,奓出扎手的稻草秸秆,但一个个字似乎都经过了过滤,没有一丝污秽,字字遗世独立,洁净挺拔”。
杨庆寺的记忆里,自从张贤亮到南梁中学教书开始,“陈阿姨”就越来越不快乐,“她比起在三队的时候消瘦多了,我隐约感觉到她有些孤独,只有她养的那只大黑猫每天陪伴她”。1980年,张贤亮就调走了。“临走前他送我一套《英语广播》教材,并告诉我,做事要锲而不舍,你的英语很差,要好好学。至于陈阿姨,至今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南梁农村的,又到了什么地方?我的确很想念她……”
调到宁夏文联不久,《宁夏文艺》改为《朔方》,张贤亮成为《朔方》的编辑,进入了专业作家组。他认识了同为编辑的冯剑华,两人组成家庭,很快生了儿子张公辅。张贤亮的创作黄金期就此展开,从1980到1993年,他几乎每年都有几篇新作问世,而且都会引发巨大的社会反响,成为新时期文学的标志人物。他凭借着这些作品,开始平步青云,成为宁夏文联主席。这个“主席”的称谓,跟了他后半生。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不断书写自传性文字,并且在流传中被认定为他的真实人生。而这人生中的旁证,或者与他的生活早已相去甚远,于是,张贤亮越来越得以完成他强大而完整的叙述,构建起他理想中的自己。
老灯说,他后来跟张贤亮的关系也淡了,但他还是很肯定张贤亮的——“给我解决过不少实事。”老灯的儿子女儿上中学,都是找的张贤亮帮忙。“他写个条子过去,我儿子就上了一中,女儿上了二中。”高晋国在旁边补充:“一中、二中和九中,是银川最好的学校。”1993年镇北堡西部影城开业,张贤亮只请了南梁农场的三个人,场长、书记和老灯。同样也是一饭之恩,张贤亮的报答,在老灯的回忆里,结束于90年代。“崔忠怀婚礼过后,他要我帮他在农场挖一株枯死的沙枣树送去影视城,我找车送过去了,问他手下的人要了1000块钱,后来跟人一起去问他要了一幅字,他给别人都写了好几个字,给我只写了一个‘梅’字,我还骂他,他就解释给我听,还在旁边题了一首诗。”张贤亮的死讯,胡晓明和老灯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胡晓明在追悼会上送了花圈,而老灯没有去。
文章转自 王鸿谅 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