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390期
月光与废墟
文/卢敏
月光看起来很美,像精美的象牙,田风说。摩西和精卫鸟朝天上看了一眼。他们觉得根本不像象牙,倒像白生生的朽骨。可他们没说出来。他们怕扫田风的兴。
蟋蟀的叫声也很美,只是有些感伤,田风又说。但这正是一切伟大艺术作品的特征。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中,都包含着一种淡淡的忧郁。
他们还是没回答。他们心里明白,田风是王尔德和川端康成的信徒。他经常收集所有象牙雕的作品。他书房的博古架上,堆满了各种玲珑剔透的小玩意儿。他的小说,也完全追求一种唯美主义的田园风格。几乎每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在稿纸上描绘各种各样的小花小草,小蜻蜓,小蝴蝶,小蟋蟀,还有羞羞答答的纯情小女人,以及充满田园风格的浪漫爱情故事。他沉迷于制造这些精致优雅的小玩意儿。
可是它们的叫声很胆怯,摩西说。而且没有安慰。你要是一心一意听它们歌唱,你就看不见黑夜的眼泪,也听不见黑夜的呻吟。更听不见瞎子的呼唤。
说完,他看了看身边的精卫鸟。她是个迷人的美女,也是诗人。在灰蒙蒙的月光下,她的脸和脖子很白,像森林中迷人的精灵。
黑暗漫长的冬夜,你一直在干什么?精卫鸟问摩西。
我在收集黑夜的眼泪。有时,也聆听瞎子的呼唤,摩西说。有很长时间,我在听坟墓中那具响骨的呓语。它经常在坟墓中弄出很大的响声。你呢?你在干什么?
我嘛,在滚烫的池子里洗热水澡,精卫鸟说。我脱光衣服,让光滑的水流冲击我的头发,冲击全身每个突起和凹陷的地方。然后,我躺在床上,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快活地尖叫。
摩西冷冷地看她一眼。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一切身体都在苏醒,一切欲望都在燃烧,他想。所以,身体的叙事,或下半身叙事,便是一种必然。因为城堡并不禁止。城堡最初是满腹狐疑地看着,但后来便付之一笑,接纳了。因为在它起来,它们并无大害。而且它们对于催眠,使人们的意识昏昏欲睡大有好处。城堡就默认了。于是,各种颜色的蝴蝶们,都纷纷搧动翅膀,在黑夜中发出兴奋的尖叫。这叫声盖过了许多别的声音。像三月里叫春的母猫,疯狂而狞厉:喵喔,喵喔。它们使人们想起紫色的乳晕,粉红的内裤,床单上斑斑点点的精液……。蝴蝶们好像嫌人们的欲望还不够疯狂炽烈,还在继续煽动这种欲望。它们要让欲望的旗帜,在红色天空高高飘扬。让欲望的烈火,在红色荒原上熊熊燃烧。
我的尖叫,你听了可能不自在,精卫鸟说。但你要明白,尖叫其实就是一种颠覆。我在颠覆一切过去的陈芝麻烂套子。我一想起这些东西,就感到窒息。我想从满是灰尘蛛网、满是霉潮味和毒气的烂谷仓里钻出来,长长吸一口新鲜空气。
摩西和田风没做声。月光下,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很冷淡。
她想在这寂静的荒原上也弄出些响声,可这是一片死去的土地,摩西想。它上边遍布沙子、岩石和枯死的树根。这儿已经没有绿色,只有红色和黄色的沙漠。所以,她想在这荒原上引起回声,实在是很难的。她不该这么想。
你以前说,你是想填海的,摩西说,语气显得很生硬。你说你要填平黑暗之海,蒙昧之海,死亡与恐怖之海。可是,现在你只是为快感而尖叫。我告诉你,尖叫不能变成填海的石子。对于你最初的目的,并没有多大意义。
精卫鸟沉默了。摩西的话使她很沮丧。她想:人们都把他看作一个最了不起的作家,认为他是当代最有天赋、最有抱负、最具良知的作家。但现在看来,他也许就是一个大笨蛋。他不明白我尖叫的意义。我的尖叫,已经划破了死海上空沉闷的寂静。我不愿意填海。因为那太费劲了,而且吃力不讨好。我也不是什么炎帝的女儿。我只是一个充满野心和欲望的女人。因此,我思考的中心问题,便是我的身体,是我生命深处最深沉最狂野的欲望。
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废墟下。废墟在月光下静静地躺着。像一座死亡孤岛。下边有残垣断壁、沙石和瓦砾。几株枯树枝从废墟里伸出来。枝头上挂着蛛网。一些巨大的蜘蛛,正在修补网上的破洞。网上还粘着一些蛾子尸体。它们在风中微微颤抖。
就是在这儿,我听见坟墓中的枯骨在响,摩西说。我觉得,把他埋在这个地方,真是毫无道理。以前,也有人做过这类事情。他们以为枯树能给人们遮荫。可是,他们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枯树根本不能遮荫。所以,尸体被移走是必然的。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先例。
田风和精卫鸟都没回答。他们各想各的心思。他们坐下来,在枯树下边的石头上。石头全是红色。在月光下,饥饿的红石面目狰狞,颜色黯淡。
他们说,我在用香料浸泡死去的思想,用来麻醉人们的精神,田风想。又说我在把一些老掉牙的故事重新打磨刨光,制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巧玲珑的小摆件、小玩意儿。说我用这些象牙雕刻的小玩意儿,来掩盖黑夜的哭泣和眼泪。说这些小玩意儿充满了小布尔乔亚的自恋情结,无病呻吟的娇情做作。他们这样说真是太恶毒了。他们不懂什么叫文学。按照这种观点,王尔德还算什么呢?川端康成又算什么呢?普鲁斯特又算什么呢?他值得那么不厌其烦地、大段大段地去描写一小块玛德兰点心吗?他值得去描写那种咽下喉咙的美妙滋味吗?说到底,他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学。照他们这种说法,王尔德、川端康成,蒲宁,普鲁斯特……统统都算不得什么了。真是无知。一群文场棍子和师爷。其实,我并非想掩盖这个世界的罪恶。关键是,我和歌德一样,只是不想看它罢了。我不想站在悬崖边上,睁大眼睛,往下看那黑沉沉的深渊。我不愿意看见魔鬼。我只爱朝天上望——我喜欢看月亮,看星星,看云朵。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坐在船上向上望,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啊,多么优美,多么有诗意呀!这就是艺术。这就是美。可他们说,我是在把世界进行蒸馏,把现实提纯化。说我在闭着眼睛说梦话,只知道写白雪公主的童话……他们真是太恶毒太尖刻了。我绝不能接受他们这种观点。他深深叹口气。
上天既然把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一定是有原因的,摩西想。我必然负有特殊的使命。我的使命便是拯救。可是我现在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干成。这些年来,我总是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漂泊,到处流浪。就像贝克特笔下那两个流浪汉,在死亡的荒原上无望地等待。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时间每天都在流逝,每天都在杀死我生命的一部分。可我等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泰勒玛科斯在四处寻找他的父亲。我现在也在寻找。可是,我见到的所谓精英,全毬是精神上的侏儒,一些犬儒主义者,一些候鸟。他们没有谁能给我以精神上的引领。我对他们感到失望。所以,我只能在这个世界继续飘泊。漂泊和流浪,现在就成了我在这世界唯一的存在方式。
这么思索着,他听见周围不断传来蟋蟀的叫声。它们在低吟,声音幽怨凄凉。田风和精卫鸟在低声谈话。巨大的红石矗立在他们周围。蟋蟀的歌声就是从红石下边发出来的。灰蒙蒙的月光泻在地面的沙子上、瓦砾上,看上去很冰凉。枯树枝上也染上了月光。月光看上去有些发蓝。月光下,那些巨大的红蜘蛛们仍在修补网上的破洞。它们用各种名词、各种污秽的概念,做成蛛丝,不断地进行编织。这些巨大的网,都是用来捕猎各种撞来的小昆虫、小飞蛾的。蜘蛛们企图用这张巨大的红色蛛网,笼罩整个大地各个角落。使亿万只小飞蛾和小虫子,永远成为它们的奴隶和美餐。
最近,你有没有见到老靡?田风问摩西。
见过,还看了他画的一些画,摩西说。
精卫鸟问:他在画些什么?
摩西说:主要画红樱粟。
噢,他画红罂粟好像入了迷,精卫鸟说。
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出老靡干枯瘦黄的脸。这张脸好像没有胡须,没有男性特征:皮肤松弛,有一串串垂吊的蔫皮。像枯萎的蔫茄子。或者像老修女、老尼姑的脸。老靡的脸多年前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也有些变异,有点娘娘腔。实在的,老靡像个阉人。也有人背后叫他阉公。还有人叫他太监。
但是,老靡从来就不是太监,而是一名艺术家。他是美术学院的一名教授,国内有名的油画家。老靡得过很多奖牌。他画室的博古架上,存放着许多红封皮的获奖证书。那些证书里面大都写着这样的话:
奖给著名油画家老靡,以鼓励他庄严壮丽宏伟之新作《红光大道》,表彰他对我国文化艺术事业作出的伟大贡献……。
奖给著名油画家老靡,以表彰他的伟大新作《红色的和谐》、《红色的芬芳》、《红色的记忆》、《红色的收获》等优秀作品文问世,及他对我国艺术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
奖给著名油画家老靡,以表彰他的宏伟壮丽之巨作《美丽的红罂粟》、《芬芳的红罂粟》、《迷人的红罂粟》、《红色的梦境》等系列之佳作问世……表彰他对吾国艺术事业做出的辉煌贡献……
这些获奖证书,全都是红色,上面的烫金字金光闪闪。给老靡颁发这些证书的,都是国内很有权威的机构,如中宣部、国家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美术家协会,等等,等等。据说老靡的画,已经被好些美术馆和画廊收藏。还有几幅悬挂在大会堂某个厅的墙上。
他们一旦想起老靡,脑子里马上就觉得他是一个天才。比达芬奇、米勒、鲁本斯、提香还有天才。比莫奈、雷诺阿、梵高、高更或者塞尚那些人更有天才。原因是:那些人只能用油彩和油画笔作画。而老靡却不用这些。老靡只用一把猪毛刷子和红油漆。他不但在画布上可以这么搞,还可以在木板上、墙壁上这么弄。平时,他除了在油画系给学生上课外,其余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用那把猪毛刷子,蘸着鲜红发亮的红油漆,在画布上刷来刷去。那时,老靡的大脑里就会出现许多红色幻象:红色云朵在天空高高飞翔,红色的画眉鸟在枝头美妙歌唱,红色的风儿在吹着红色沙漠,红色的山峰上盘旋着红色老鸦;红色的尼罗河在缓缓地流淌,泛起忧伤的血色泡沫;红色的大地上生长着大片红色小草,和美丽烂漫的红罂粟花;穿着红裙子的少妇与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在红罂粟花间来回徜徉,仿佛在贪婪呼吸罂粟花放出的红色芳香……这些幻影一旦出现在老靡的脑海里,他既不激动,也不兴奋。他只是平静地用油漆刷子在画布上刷来刷去。画布上很快出现大片鲜艳的红色。它们千姿百态,是含苞待放、或者绽蕾怒放的罂粟花。恍恍惚惚,里边还晃动着许多朦朦胧胧的人影。好像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老人和孩子。老靡画画不动感情。他干这些活计时,就像个熟练的油漆匠,在一门心思地油漆门窗或棺材。这纯粹是一种匠人活,老靡想。你只要把想要表达的概念想清就行了。老靡甚至根本不用去想。因为想问题是要费脑子的。那种方法太老旧、太笨,而且吃力不讨好。老靡大脑中的概念,主要来自观察和特殊的嗅觉。老靡一有闲暇,目光穿过窗户,就朝城堡那边张望。城堡坐落在对面一座山上,隐藏在一片红色大雾里。老靡每次做画前,心里就在思忖:我画这幅画,是不是它心里想要我画的?合不合它的心思?它心里会怎么想?我这样画出来,它心里会不会不高兴?它会怎么看我的画?会做出怎样的判断和评价?等等。他常常这么画一阵,想一阵。他不由得要这么想。这些问题就像鬼魂似的,老是缠绕在他脑子里。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习惯。他想要控制自己不这么想,都不可能。他脑子里一转念,立刻就想到这上边去了。
其实,城堡并没有告诉老靡:这幅画应该怎么画,应该画几个人物,画几棵树,画几块石头。也没有给他明确指示,应该大面积使用什么色彩,用何种调子,或者用哪种技法,等等。城堡没有发出这样明确的指示。城堡只在自己城墙上高高竖起一面旗子,就行了。旗子在风中不断摆动,不断改换方向。老靡和他的同行们,只要远远望一眼城堡上空的飘动的旗子,心里就立刻明白了方向。明白了这阵子自己应该画什么,而不应该画什么。应该用哪种牌子的红油漆,不应该用哪种牌子的红油漆;应该用何种技法来涂抹,不应该用何种技法来涂抹,等等。旗子摆动的方向标明了风向,也透漏出城堡的心思。它是老靡和他的同行们进行创作的指针。然后,他们便开始进入所谓的创作。其实说穿了,老靡的绘画,不过是某种标准化的制造。就像一位手艺娴熟的匠人,用一成不变的技艺,制作各种瓷器、摆件一样。
老靡以前画过一幅相当有名的画。那幅画的题目叫《黎明的灯光》。画面上有一孔昏暗的土窑洞。土洞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昏弱黯淡的光线里,有一个黑影在晃动。看不清他究竟是在写字,还是在观星象。或者在搞什么巫术或魔法。谁都看不明白。在窑洞外,还有几株枯死的老枣树。从窑洞背后,从黑沉沉的夜空里,透射出一缕暗红的天光。这幅画曾在一次全国油展上展出,引起很大轰动。画界的很多同行,一些很有影响的评论家,都向老靡表示祝贺。他们称赞他创作了非常了不起的作品。一幅划时代的作品。一些美院的教授,还有老靡带的许多研究生,长时间站在这幅画前,仔细观赏,揣摩这幅画作隐含的玄妙旨意。毫无疑义,老靡已经成为著名的油画家。老靡当然很高兴。他告诉人们:由这孔洞穴时代人们居住的窑洞,他联想到了一个新时代降生的摇篮。由土窑洞中昏弱的油灯,他联想到了一座给人类带来光明的灯塔。然后,他就开始描绘他心中的幻象。老靡这么一说,那些画界的同行们、美术评论家们,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老靡是这么想的。原来老靡走的是一条非常聪明、十分便捷的成功道路。一旦踏上这条道路,老靡的成功便非常容易、异乎寻常的顺当了。他们感到惊异的是,老靡用那把非常普通的油漆刷子和红油漆,居然在画布上能画出这样天才的杰作。他居然能把历史的面目涂抹得那样朦胧,那样迷离恍惚,那样难以辨认,却又非常耐人寻味。这真是了不起。老靡的确是一个天才——一个用猪毛刷子和红油漆改变历史的天才。如果没有某种非凡的想象力,没有那把猪毛红刷子,的确是不行的。据此大家都认为:老靡两脚所踩的那块地段,非常之真实。老靡没有撒谎。他一点没有丧失艺术家的良知。一点都没有。他的艺术枝头开放的每一朵花,都很真实,没有一朵是谎花和假花。这说明,老靡一直保持着雄性的特征。他没有被这个时代所阉割。老靡的艺术节操,艺术良知,绝对是毋庸置疑的。那些艺术同行们、研究生们,他们揣摩研究这幅画的目的,并非在于老靡的油画技巧有多么高超,手法有多么前卫。他们感到迷惑的是:老靡只靠这把普通的油漆刷子,很普通的红油漆,居然能搞出这样奇妙的效果,获得巨大成功,实在是一个谜。他们经过用心揣摩,终于得出结论:老靡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功,并不是因为他的艺术天赋,或者靠自己的勤奋刻苦,而恰恰在于他成功地掌握了这个时代攫取名利的奥秘:你必须要要运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断观察城堡上空旗子摆动方向;鼻子里不断嗅城堡那边飘来的气味。要全心全意地照着城堡的心思,去制造艺术品。这就是获取成功的最大之奥秘。也是老靡之所以成为名牌画家,作品之所以成为名作的根本原因。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心里就有点不服气,甚至有点瞧不起老靡。这样搞谁不会呢?涂脂抹粉,粉饰太平,做这个时代脸皮最厚的化妆师,难道还需要什么天才吗?他们想。他们一旦搞明白了老靡成功的诀窍,他们的心境就完全变了。内心再也静不下来了。他们惶惶不安,焦虑万状,赶快去市场上购买老靡用的那种猪毛刷子,和罂粟牌红油漆。他们决心和老靡一样,快速制造出一批精品红罂粟绘画,在画坛上迅速成名,给自己带来名声和财富。
我不明白,老靡画的那幅《红色芬芳》,到底是什么意思?精卫鸟问。
那是一副天才的画,田风说。我看过那幅画。画面朦朦胧胧,好像漫山遍野开的全是山丹丹花。
我看像是红樱粟花,精卫鸟说。
对,是红樱粟。红色的芬芳,摩西想。由它的红色花苞分泌出来的汁液,能强烈地麻醉人的神经,使人长久地睡眠。它能使人把痛苦和死亡体验为一种甜蜜美好的、甚至融化了的感觉。这对于治疗全国人民的失眠症,有很大好处。现在,全国人民都患上可怕的失眠症,还长期得不到有效治疗。这确实是一件令人头痛、非常糟糕的事。美丽的红罂粟花,比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好看得多。从它乳白色汁液中萃取出芳香物质,能制造出某种令人一闻着就兴奋、恍如登临仙境的药物,能使人们白天黑夜呼呼大睡、永远不醒来的发明家,肯定是个大天才。
我们来假设一下,摩西说。让毕加索、梵高、高更,他们都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让他们都呆在北京、上海、天津或西安,他们的情况会怎样?他们能画出些什么画?他们还会是毕加索、梵高、高更吗?
几个人都沉默了。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但也叫人困恼。有点像斯芬克斯之谜,令人感到迷惑。
月亮在灰暗的云朵间游移。月光灰蒙蒙洒下来,落在沙地上,映出他们的影子。他们的影子像他们的形体一样,很恍惚。蟋蟀们仍在歌唱。它们的歌声胆怯而凄凉。
我想,他们都会活得很舒服,很自在,田风说。首先,他们的名声都会很大。他们会当上文联主席、美协主席等职务。他们会有豪华的住宅、漂亮的轿车和巨大的财富,还会有牛毛一样多的漂亮女人,围着他们打转转。他们还会闹出各种绯闻。他们的画会在许多大型的画展上展出,会在各种大型拍卖会上走红,拍卖出绝对惊人的天价,让看到的人惊得目瞪口呆。
可是,精卫鸟不同意他的看法。我想不会是那样,她说。按我的想法,他们大概不会活得那么舒服自在。他们也当不了什么文联主席、美协主席。他们大概会画一些画。可是,他们的画会遭到美术界、评论界、众口一致的谴责。他们会完全被当成异类和离经叛道者来对待。同情他们,欣赏他们作品的人会很少。可能会有人建议他们,去虚心学习中国的民族绘画,虚心接受人民群众的教育批评,才有出路,等等。或者,他们干脆会被压在阴山背后,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谁也不了解他们的作品。最后,他们会在默默无闻和潦倒一生的痛苦中,无声无臭地死去。就像一只臭蟑螂,被人随便一脚,踩死在路边。
精卫鸟说完,等待田风和摩西的反驳。但是,他们两个都不吭声。他们在看自己的影子。他们的脚就踏在自己的影子上。
不,你们说的都不会发生,摩西突然说。他们根本不会像你们说的那样活着。也不可能去画画。他们的路大概只有两条——要么自杀,要么发疯。
田风和精卫鸟听了,脸上露出微笑。他们在思索这种可能性。可能性是各种各样的。某种可能性一旦变为现实,另外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
可是,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推测呢?精卫鸟问。
因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相,摩西说。
田风和精卫鸟都沉默了。田风的脸上暗示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在已经消失的岁月里,你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摩西想。你亲眼看见了红色大地震的爆发。你看见那座死火山突然喷射出冲天的烈焰和浓烟。你看见整个河水的颜色变红,河面上飘着热腾腾的红雾。从河里爬上来的青蛙,全都身上淌着血水,瞪着吃惊的大眼睛,张大嘴巴大口喘息。它们也许是被滚烫的河水烫得受不了,才纷纷蹦到河岸上来。血色的红河水啊,在黑沉沉的大地上到处涌流,几乎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土坷垃。整个大地都被这令人恐怖的鲜血染红了,浸透了。天空每天都飘着血红的雪片。雪片落到大地上,落到人身上。每个人身上都结了很厚的冰。大地变成了一片红色冰原。在枯死的树枝上,那几只红老鸦在呱呱地叫着,唱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冬天催眠曲。就在那段岁月里,你发现无数的人,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公猴子和母猴子,身上长出了红毛,屁股上长出红尾巴。而你呢,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的下巴发蓝,十只指头长出白色的冰凌花。这些记忆,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鱼鱼先生呢?你们最近见到鱼鱼先生吗?精卫鸟问。
他嘛,现在正在走红哩,田风说。他在大学里当教授,又出书当作家。他写的书风靡全国,火爆得很呢。
他在大学里教什么课?精卫鸟问。
教授撒娇美学,美容文化学,谄媚伪文学,马屁修辞学,舔菊语言学,等等,摩西说。这是他对我国文化事业做出的重大贡献;对指导青年们的精神生活有益,可以使他们免入歧途。
我看见他的书摆在全国各地的大书店、大书厦里,一长串子。这么一叹,那么一叹,就是不知他究竟写什么,精卫鸟说
都是这个时代的精品,摩西说。在河水变红的时候,他在红河水里游得正畅快,正自在。真是如鱼得水。在红河水快干的时候,他从河里爬上来,头上的帽子还是湿漉漉的血红色。这之后,他多年保持沉默,在大学里混日子。可是近几年,他突然不甘寂寞了,又开始发声了,露脸了。他认为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人们把他的丑事儿全忘了。他就开始用一种老山羊腔调,咩咩咩、咩咩咩地叫个不停。又趁势给城堡做媚眼儿。还装出一副羞人答答、娇羞样子,打出一副做学问、搞艺术的招牌,到处办讲座。有女人也学他的样,到处叫卖一种乌鸡汤。据说这种鸡汤是用一种深山里专门散养的母鸡肥肉熬出来的,味道特别鲜美浓香,引来的食客几乎踏破摊子。又据说,它最初的发明者就是骑青牛的老子。他不但会写《道德经》,还会弄美食养生。然后,会变蝴蝶的庄子又继承了他的美食养生法,会熬制这种滋味美妙的乌鸡汤。还把它传授给自己老婆。转子的老婆死了,他就在院子里鼓盆而歌曰:
就这么逝去了 消逝了
和伟大的混沌 融为一体
无影也无踪 不知是你变成了骷髅
还是骷髅变成了你
美味的乌鸡汤再也喝不到口了
我该去找谁
……
史料记载,作为一种宫廷美味,好几个朝代的皇帝都亲自品尝过这种鸡汤。因此,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这位女学者认为:每天喝半碗这种鲜美乌鸡汤,就可以防治百病,还可以抗癌。不过它最大的疗效,就是治疗全国人民久治不愈的失眠症。全国人民如果每天都喝这种鸡汤一小碗,保证每天都能一觉睡到大天明。就是大白天,睁着眼也能做鸡国梦。据说这梦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梦境,真是美极了,红彤彤一片红,光明灿烂,犹如天堂——就像但丁和贝特丽采登临的那最高境界一样,幸福得要死。
摩西说着,田风和精卫鸟都笑了。
像他们这类的作家、画家、艺术家、教授和文化名人,现在实在太多了。摩西又说。比大地上爬满的蟑螂、蚂蚁,比粪坑里的蛆虫还要多。翩翩起舞,低眉浅唱,莺啼雀喘,给这个时代制造出一幕幕虚假迷人的幻境。这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奴奴今岁年十八/生得娇艳似桃花/一见哥哥呀心口儿颤……/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我的花儿为你开。甜蜜蜜、娇滴滴的绵羊腔。我愿做一只小绵羊/温柔地躺在你身旁/让你的皮鞭/每天打在我发软的脊骨上……真恶心。这些红色绵羊队的绵羊啊。天天都在咩咩咩,咩咩咩。
他今年多大了?精卫鸟问。
我估摸大概七十多了,过了古稀之年了,田风说。
真是犯贱,精卫鸟说。比酒吧里那些小姐还犯贱。那些小姐们至少还真诚些。像个受虐狂。
摩西笑了。受虐狂。是个贴切的名词儿。他们都是自愿的。也算是一种自由选择吧。受虐狂在其受虐的过程中,忘掉痛苦,忘掉屈辱,忘掉自身的存在,使自己的自我消失于虚无的深渊,从而使自己融化于一种狂暴的甜蜜快感中。这话是谁说的?记不清了。
这个人太可惜了,田风叹口气说。以前我读过他的散文,写得很好,很有思想,很有才华,也算是一流的作家。像他这样的作家,在中国是很少的。
这话立刻遭到摩西的反对。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认为,摩西说。我看他写的书全是在扯谎。全是些令人恶心的呕吐物。
你太刻薄了,摩西,田风说。你对一位大作家的作品这么评价,未免太苛刻了。这不公平。依我看,他的作品是很有深度的,有大家气度。你不能将它的价值全部抹杀。
它的价值,就在于化腐朽为神奇,摩西说。还在于消解人们的痛苦,使人们的精神陷入麻木。好比是嫖客们嫖妓时服用的伟哥类的壮阳药。只有那些阳痿患者才喜欢。
只有撒谎精才会那么写,精卫鸟说。他的坚挺也是假坚挺。
他最爱哼哼的就是爱国主义,或民粹主义,摩西说。皇帝们最爱让老百姓服用的。
证据呢?你们总得拿出证据来,田风说。
《母鹿与猎手》,就是其中的一篇。故事写一只母鹿,被一个猎手苦苦追杀,逼到悬崖边上。正在濒危之际,它突然摇身一变,化为美女,与猎手结婚。真是个好结局。于是,仇恨变成了爱情,残酷杀戮变成了风花雪月。这就是这位大作家点石成金的本领,摩西说。
这观点我同意,精卫鸟说。
他还写到了苏东坡遭贬后的流放。在他的笔下,苏轼一点也不伤心,不悲哀。到了流放地后,他立刻化痛苦为喜悦,化刑役为旅游,化天涯为故乡,化放逐为回家。心情变得十分的好。天天有荔枝吃,还有美女来做伴。还可以饮酒作诗。真有乐不思蜀的感受。写到最后,苏轼竟高高兴兴回到京城,找回家园,又变成母亲怀里的乖宝宝,摩西又说
田风和精卫鸟听着都笑了。
看完后,我觉得,就像把一只死蟑螂吃到肚子一样。有个评论家写了这么一个故事:警方在一次扫黄行动中,抓住一个小姐,在她的包里找了三样东西:口红,避孕套,还有鱼鱼先生的书,摩西又说。
田风听了哈哈大笑:这文章是谁写的?太恶毒了。
摩西说了这个评论家的名字。精卫鸟说,她读过这个人的文章。文风很犀利,常常给文坛伪善虚假之风以严厉抨击。可惜这样的评论家,现在是太少了。
可是,这位评论家说的太偏激了,田风说。
你总是喜爱这一类赝品,摩西讥讽他说。它们最能迷惑人。表面上的华丽精美,往往掩饰的是骨子里的虚假。鱼鱼先生的书,正是这类假货。它掩盖的是事实的真相,是在歪曲事实。而你却只注意到它的审美层面。这就等于买珠宝时,只看盒子外表很漂亮,很精美,却不管里面装的是狗粪或毒药。只有你们这些唯美主义作家,才会这么看问题。
田风有些不高兴了:小兄弟,你太苛刻了。像你这种性格,将来会树敌很多。你一点都不懂得方圆之道。你应该仔细品味有容乃大几个字。要不然,你将来会吃大亏的。
摩西微微笑了:对不起,我不是在批评你。而是在批评鱼鱼先生。
就算是赝品也罢,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田风又说。就像现在好多瓷器店,里面的瓷器明光闪闪,可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假货。但是。来光顾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你不能像一头蛮牛一样,一头冲进去,就把这些东西全都踩个稀巴烂。人家会把你揍死。因为这个时代需要假货。
摩西不做声了。他说得对。不过,把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和一些官窑里烧制出来的工艺品来相提并论,这能相比吗?那些玩意儿造出来,就是让人把玩娱乐的。可伟大的作品绝不是这样。它的目的就在于照亮,在于揭示真理。它要使存在的本相,从黑暗的夜雾中凸现出来,让人看得清楚,从而认识这个世界。要是所有的书籍,都变成供人们娱乐消遣的玩意儿,那岂不等于把人类精神的产品,降低到避孕套这类东西的价值上了?那就太可悲了。不仅是中国文学的悲哀,更是这个民族的悲哀,这个时代的悲哀。
我认为,中国文学界现在真正要做的工作,便是反省。就像《铁皮鼓》对二战中纳粹所犯的罪行进行反省一样。在中国,却一直没有这样的作品出现,摩西说。
有人在鱼鱼先生的书中,找出了一百多处错误,精卫鸟说。她又把话题引回来。这些错误全是历史常识。由此,他们说鱼鱼先生不懂历史。说他是在制造和歪曲历史。有评论说,鱼鱼先生走进了一片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大雾中。还有人说,他像一只昏头昏脑的头羊,把羊群领入一道迷乱的峡谷。
我觉得,这是一种嫉妒心理,田风说。鱼鱼既是大学教授,又出了很多书,知名度那么高,就有人会看不下去,心里很不是滋味。要知道,鱼鱼的书在全国畅销书中,可是名列榜首呢。那些批评家们的书,却不见得有人买。
你不能以畅销不畅销,来衡量作家和作品和价值,摩西说。也不能说,对鱼鱼的评价,全是出于一种嫉妒心理。它们是两种精神价值的冲突。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好了,我们不争论这些了,田风説。争到底都没用。你们可以说,他的书是大麻,是海洛因。可是,中国人就是爱吸这些大麻,爱吸这种海洛因。你们说他的作品,像妓女用的口红或避孕套。可是,它好歹还有预防艾滋病的作用。这个时代的人们,就需要这些东西。要不然,他们活得就太累了。即使他的书是在催眠,可是你得承认,它还是有这个催眠功效的。既然他的书能卖,而且成为畅销书,那就说明它有市场。你有什么办法?你得承认,人家比你本事大。
你总是千方百计在为他辩护,摩西不满地说。他这么做是害了青年,是在给孩子们喂毒奶。
田风听着笑了:可是,他们终于喝上了奶,而不至于挨饿。
我在电视上看到一种儿童疾病,精卫鸟说。有很多儿童,由于长期吃一种有毒的奶粉,所以畸形发育,脑门特别大,额头皱纹很多,身上却瘦骨伶仃,站都站不起来,像患有软骨症。两三岁的儿童,看上去活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此后,他们一直长不大。身体瘦骨嶙峋,全身骨节肿大,眼睛瞪得像牛铃,目光像动物一样呆痴。
如果用青蛙的奶汁喂孩子,你能指望他们长成大象吗?摩西说。
你这么说,好像青蛙有乳房似的,精卫鸟笑着说,看着摩西。月光下,她的一双黑眼睛看起来很迷人。但是摩西知道,她眼睑上装着假睫毛。
青蛙有乳房,摩西说。从尼罗河里爬上来的青蛙,它们都有乳房。这种青蛙的乳汁,不但可以喂养蟑螂,还可以喂养毒蛇。尽管这些青蛙都是公的。
田风和精卫鸟都笑了。他们不想和他再辩驳下去。
三个人站起来,又朝前走。他们走过一片空旷的沙地。月光灰蒙蒙的,照在沙地上。他们的影子在脚下晃动。摩西仰望天上的月亮。月亮像一张病危的女人的脸,很苍白。蟋蟀们的叫声听起来宏大响亮。他的内心又陷入迷茫荒诞的思绪。喂养十亿只蟑螂,或八千万条毒蛇的青蛙,会有多么大的乳房?它们的乳汁又从何而来?是从这被榨取得几近枯槁的大地上吸吮来的?实在的,它已经被压榨得喘不过气来了。从白垩纪、侏罗纪时期,到亚当时期,一直到今天,都没听说过有这种青蛙。《圣经》上说,以色列人将出埃及时,河水就变成了血水,河里爬上来许多青蛙。可是,没有青蛙喂奶的记述。神没有说,青蛙的乳汁可以喂养人。更没有说,青蛙的乳汁可以喂养大象。在黑暗腐败的死水深处,在长满各种有毒藻类植物的污泥里,大大小小的青蛙、乌贼鱼、水老鼠、蜉蝣,以及各种各样的水生生物,都在这儿疯狂繁殖生长。在这儿,它们得天独厚。这儿是它们真正的家园。可是人的家园在哪儿?肯定不是在这儿,人的家园在别处。大象的也是。
他们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谈论他们熟知的一些作家、画家和评论家。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良心。他们的骨头既不缺钙,身体也不缺血,膝盖也不发软。从六十年前开始,一直到今天,他们给我们的时代制造出无数美丽的红色泡沫,映着天空的彩霞不断生出,又不断破灭。在红红的艳阳天,红色的骷髅花在空中随风飘舞,发出阵阵浓烈的气味。他们越说越激动,很兴奋。
啊,我真是热泪盈眶!精卫说。我为我们的作家艺术家感到自豪。
田风看着精卫鸟,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这没有什么,他说。我们都会遗忘。遗忘对我们有好处。老提这些旧事有啥意思?
田风说完,三个人都沉默了。摩西又模模糊糊地想起红色大地震爆发的情景。那时河面上漂着许多人的尸体。他们的眼睛都望着天空,一点痛苦都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他一想起这种情景,就感觉自己的心在发痛,在颤抖。无数的梦魇又在他眼前萦绕。他经常努力想把这些事情全都忘掉。可他总忘不掉。
我觉得,咱们需要重新恢复记忆。恢复记忆就是在恢复历史。我们对过去不该失忆。更重要的是反思。就像君特﹒格拉斯式的反思一样。我仔细想过了,现在咱们在纸上写的,画家们在画布上画的,歌星们在舞台上唱的,全都是假的。全是在撒谎,没有任何一样是真的。全都没有意义。都是在制造垃圾。全都是一群制造垃圾的垃圾匠,其他什么都不是。这样制造出来的东西,没有一样有生命力。它们很快就会完蛋,比我们完蛋得更早、更快。这些垃圾已经堆成了巨大的废墟。在制造它们的过程中,我们自身也垃圾化了,废墟化了。
我们这些人算是彻底完了,精卫鸟说。她默默地看田风。
田风毛茸茸的大脑袋耷拉着,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他的神情神情看去很颓唐。
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才想明白,摩西说。这原因不在别处,就在于红色大地震的爆发。在于河水变成了红色。也在于半个世纪以来,不断发生的风灾、水灾、雹灾、虫灾、水变血之灾、黑暗之灾,等等。它们一起导致了最后的崩溃。当崩溃到来的时候,我们没有听到一声轰隆,只听到一声唏嘘。这崩溃是阻挡不住的,控制不住的。
你说,我们能走出这片荒原吗?我快要渴死了,精卫鸟问。
这儿没有水,只有沙子和石头。还有一条通往金字塔的沙路,摩西说。
我们从哪儿出去呢?谁又能拯救我们呢?精卫鸟又问。
没有人回答,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他们在脑子里思索着,可是想不出道路在哪儿。好像这个答案无法给出。他们朝周围看,身后是那片废墟。它黑魆魆的,像一座阴郁的死亡孤岛。在他们身旁,在狰狞的红石下边,蟋蟀的歌声一片凄凉。
我们就是这个时代的蟋蟀。我们不是狮子,摩西说。我们不能在原野上发出怒吼。只能像蟋蟀一样,在红石下发出胆怯的歌吟。我们正在使自己变成虫子。一群被异化了的虫子。
我不是蟋蟀,我是蝴蝶。我会在昏暗的月光下,发出刺耳的尖叫,精卫鸟说。
可是你的尖叫不会持久,田风说。你自己也会逐渐厌倦的。人们很快会将你遗忘。以后也再想不起你的叫声。
那我怎么办呢?精卫鸟问。
除非我们发出惨痛愤怒的嚎叫,摩西说。把我们的痛苦和愤怒全部吼出来。就像受伤的狮子吼叫一样。或者像蒙克画的那幅《嚎叫》。
可我们不是狮子。最多也就是一只画眉鸟,田风说。
摩西长吁一口气。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自己。你是愿意变成一只虫子呢,还是一头狮子?你不想辜负上天给你的使命。可你的声音又有谁能听得见?你的声音已经被淹没了。被荒原上沙暴的喧嚣吼叫声淹没了。你一直在努力寻找那只圣杯,可也许最终只会得到一个虚无。而你自己最终也会变为虚无。你渴望像狮子那样发出吼叫,但是,你的喉咙里的声音却发不出来。就像晚年的尤奈斯库,你已陥入不可表达之中。
月亮在灰暗的云团中迟滞地游移。一些星星在冰冷地闪烁。没有人能解答他心中的疑问。他深深叹口气。
夜深了。他们沿着一条弯曲的沙路往回走。他们望天上的月亮。月光灰蒙蒙的,周围一切景象都很恍惚。一切都仿佛在梦境里,显得浮动而不真实。他们一边走,一边看自己脚下的影子。他们突然觉得,连自己的影子也变得恍惚起来。蟋蟀们仍在胆怯凄凉地唱着,歌吟着。
摩西抓起一把沙子,在手里看。终有一天,这无生命的自在之物,会将你彻底吞没。你的肉体、骨头、头发,会在沙子下边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会知道,你曾到这儿来过,还和他们在这里说过话。荒原会将这些全部埋掉,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这么一想,他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忧伤。
你在看什么?精卫鸟问。
看沙子,他说,任凭手中的沙子从指缝间流下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田风说。
摩西叹了口气:它里面包含着恐惧。你应该在这把沙子里,看到最后的恐惧。
三个人又沉默了。他们沿着那条布满饥饿红石的路,继续往回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三个飘动的幽灵。最后,他们的身影在月光里消逝了。只剩下那些蟋蟀们,仍在红石下继续歌唱。它们的声音短促而凄凉——
2016.9.2
作者简历:
泓汶:原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
静园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