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蓝字 关注 《江南》
XIAOSHUO
《同桌的你》·王卉子
推荐语
小说中“我”与恐龙原本是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却因她一次任性的车祸,两人成了夫妻。“我”住进了她家,成了照顾她的人。这个曾经初中时暗恋的同桌,已经没有了往昔的记忆,对她来说,“我”是一张新面孔。在朝夕相处中,恐龙这个富家女的内心世界逐渐敞开,两人也暗生情愫。作者用自然灵动的笔调,塑造了两个个性迥异的人物,在细节的描摹中凸显人性。这让我们看到身处人生困境的荒漠,也能滋生出爱情的花朵。
同桌的你
□ 王卉子
恐龙的爸是银行总部的中层,她妈退休前是街道的办事主任,恐龙从小就生活在云上。在云上,所以不知畏惧,在云上,就用云上的思维思考。她不要高考,她也有本钱不要高考,从小爸妈带着出国旅行,托福和GRE都满分拿下,一口气收到三四所美国大学的通知书。她开车横穿美国,然后开上峡谷的高架桥,把车齐齐整整翻了下去。她从小就长得好,黑色的长卷发随意散在肩膀上,衬托白皙的颈子,嘴唇红得像过年,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眯眯眼里都是笑意,她从不和人高声说话。很快,我们的中学同学聚会上传出八卦,恐龙在找夫家,她家提供婚房,还给男方安排工作,条件是签一份协议,给恐龙养老。
她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变弱,从恐龙回到深圳的家中到她爸爸离世,中间只有十八个月的时间。恐龙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出烈酒一样的生命力,家里大小都要她来操持,她的语言变得简洁,她的主张变得坚定而直白。我在街道调解室的工作是恐龙家安排的,毕竟公职人员听着比厨师听着要好。我和恐龙领证时刚满二十二岁,恐龙二十一,将将地合法,就把证领了。恐龙她爸一直反对到他离开人世,反对也没得用,恐龙她妈只问一个问题,她爸就没了声气。咱们走了,囡囡怎么办?不得要有人照顾她?恐龙她爸蔫蔫地,用几乎人听不见的声音念她,你怎么知道这人就是照顾娃儿的,她都那样了,还能主张什么,能让谁听她的?最终这事还得听恐龙的。恐龙让我把房门关上,屋里就我俩,实际我们什么都没聊。当我走出来时,我们的父母正在客厅面面相觑,我娘小心翼翼地端起恐龙家的茶壶,给未来的亲家添茶。我很坚定地宣布,我和恐龙要结婚了,婚后,我搬到恐龙家里来,这里的无障碍设施更好,地方也宽敞。我娘低眉顺眼地看了看恐龙的妈妈,后者像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交出,直到交出了,才感到不十足,不熨帖。婚事定下来两个半月时,恐龙爸撒手人寰,临走前不肯闭眼,要恐龙妈确认房子不能算婚内财产,要她确认我什么都得不到,方才睁着眼睛离开。我和恐龙领证时,我们都刚满年龄,我娘私下跟恐龙的妈妈确认过,恐龙这种情况可以生育,她还有一份在家办公的翻译工作。倒也挑不出条件,她和我讲,我们家是农村的,来深圳务工,你只有高中毕业,她出事时都考上外国的研究生了。
新婚之夜,床用红色的贡缎铺好了,连枕头都是红色的,良好的料子在柔和的暖光下泛着质感。把大灯一关,两边的床头柜上点着暖光的台灯,除了床边的扶手,以及那是一张单人护理床,这个新房的一切都恰到好处。恐龙开着电动轮椅进来,让我把她抱上护理床。她指点我,一手托着她的腿,一手托着她的背。我将手放到恐龙的腿下,被那双骨瘦如柴的腿吓了一跳。
这是新婚之夜。我躺在行军床上,不动声色地让身体带动着床挪动,让行军床更靠近恐龙的护理床。我躺着,屏着呼吸,突然腰部用力,两手托着行军床,提着铁床一般,咣啷,我和我的床一起向护理床的方向挪了几公分。我伸头看看四周,对成绩很满意,一边挪,行军床的关节一边响,挪一下,要安静一会儿,确认周围没有动静,再奋力地一扭腰,将行军床又挪过去一些。行军床叽叽嘎嘎,挪一下便发出一声巨响,我聚精会神地用腰挪床,突然听见恐龙咳嗽了两声,惊出一身汗来。
“你还没睡?”我听出自己的声音像在强词夺理。
“你为什么不下床,把床挪到你想要的地方,才躺上去呢?”
恐龙不再出声。我从行军床上下来,按照恐龙说的,把行军床挨着护理床放好。这么挪的确是省力气,还安静,还便捷。我有些气哄哄的,说不上是在气谁,气什么,抑或是气给某个人看,让她知道我在气,让她小心我。
“你想和我一起躺着吗?”恐龙问完,轻轻叹了口气。
“不想。”
我说了假话,气哼哼地躺在行军床上,枕着自己的双手,两条腿弓起来相搭着,这是我的新婚之夜,不想躺在谁的身边是假的。
恐龙躺着就不能动了,夜里要翻两次身,两点一次,四点一次。我定了闹钟,要为她翻身。高床上的恐龙又轻轻地叹了声气,她接连小声叹气,但一直过了很久,还没有睡着的样子。我不能气了,试探着问,你还要什么?恐龙不言语,房间里温度二十七八度的样子,岳母说,恐龙的汗腺不工作了,她不会出汗,寻常人热了会出汗,恐龙不会,她可能会热死。把空调打开,我会热死的。恐龙突然气急败坏地使唤我,好像在给我加深印象。
两点、四点的闹钟,我都错过了。早上六点十来分,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抵达我的枕边。我睡了一夜沉沉的觉,直到睁开眼睛晃神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昨天结婚了,娶了老婆,老婆就睡在我旁边的高床上。我揉揉眼睛,还迷糊着,恐龙躺在不远的地方,一脸怒容地看着我。她昨晚差点丢了命,先是热得要死,也出不来汗,浑身燥热地捂着一般,让我把空调打开,打开后我就睡着了。她没盖被子,赌着气不去喊我,要等闹钟叫醒我,两点的闹钟叫了没醒,四点的闹钟叫了也没醒,她直挺挺地在空调风里躺到天亮。
“你还没想起来,自己应该干什么吗?”
恐龙听起来很尖酸,她平躺着,在天亮前就把头发收拾整齐了,看着一点也不像一夜没睡。我反应慢,突然反应过来,一个猛子跳起,冲到恐龙的床边看她,看她还活着没有,有没有哪里因为一夜的僵持,变得遭遇了危险。借着刚睡醒胆子大,我伸出手去摸摸恐龙的脸,恐龙把头扭过去,不让我碰她,她瘪了瘪嘴,掉了两滴眼泪,又马上平静了下来,仿佛刻意让那两滴眼泪变得无关痛痒。
上午,恐龙高中时期的恋人来家里看她。我们也是同学。那人是校篮球队的后卫,打比赛时,恐龙就坐在场边。我一直以为,女孩儿坐在操场边上的位置顺序是门玄学,她们当中最漂亮、最纯洁的,一定坐在中间。恐龙出去读书后的一年,那人也去留学了,去的英国还是法国,我记不清,好像还学的艺术。他快到家里时,恐龙特意化了妆,她的手指不能用力,依靠着眼线笔在虎口与手掌形成的弧度借力,也只能画眼尾一点点,却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她的眼角。她不要我推轮椅,坚持坐在高大、繁复的电轮椅上,我给他俩洗好葡萄,就出去了。我在恐龙家的高档小区里转了几圈,什么也没有想。
隔了一个多小时回来,他已经走了。恐龙的眼角红红的,她又哭了,可是现在看着又不像是难受。他来了才知道,她结婚了。恐龙出事时,两个人还在异地恋,整日地打越洋电话吵架,恐龙被直升机救出来,送进医院,再到做了手术脱离危险,他一直在,但后来突然不在了。再联系上时,已经是头两天的事,他并不是若无其事地出现,相反沉重得很。他沉重地,阴沉着脸来,像是为了恐龙,却对一切挑挑拣拣,挑拣完了,他方起身离开。
恐龙走不了路,可她的心没坏掉,虽然是受伤了,还是善良。她不要我伺候她,她不要被伺候的爱情,可是爱情的样子,她也不敢做什么主张。我问恐龙,记得不记得中学时我们当过半学期同桌?恐龙看向我,那神色就像听见很非凡的往事,却不属于她那样。恐龙的记忆有许多微小的断点,在很多事情上,她的记忆都不太连贯。对我,仿佛我是她出事了以后,才来到她的生命中的。她每天要康复两小时,有个专门的康复机子,一个架子把恐龙的腰架起来,另一个架子供她把手架起来,在被动的站立中,站两个小时,就算进行了运动康复。一开始我白激动,以为这么练下去,恐龙还能再站起来,后来得知那只是为了延缓萎缩,我想到恐龙那两条已经瘦得只剩骨头的腿,知道这件事儿是绝对没得盼头。
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大都是本地人,以四十多岁五十岁的女性为主。调解室只有我一人,一般只是些街坊邻居鸡毛蒜皮的小事。恐龙妈在街道办二十来年了,单位给她配了车,是一台墨绿色的的士头,车身喷了“水富社区办事处”的漆。她让我在调解室工作,是给了个闲职,这样我没事就可以回家去,陪陪恐龙,哪怕干活的有梅姐,自家人毕竟不一样。我的丈母娘是蛇,但她不是毒蛇,她是一头盆口那么粗、身体长达三米的蟒蛇。平时她盘踞在家里的客厅中央,偌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似乎在冬眠,又分明是醒着的,在她那里,一切都无所遁形。她缓缓地从客厅向我的方向蜿蜒,鼻尖触碰到我的脚面,顺着我的腿,丈母娘缓慢地向上攀爬,终于把自己整个身躯都绕着我的身体,盘了又盘。她是沉重的,柔软的,皮肤冰冰凉凉,不带任何进攻性,却沉重地挂在我的身上。我点点头,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蟒蛇也点点头,从我的身上撤走,我感到那些冰凉的鳞片划过我的皮肤,倒像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巨大的树根墩子,信赖我是结实的。
我是恐龙妈女婿的事情第一天就传遍了办事处,起因是档案室的徐姐看好我沉默老实,年轻有为,要给我介绍对象,徐姐不光自己要介绍,还拉上刘姐一起到调解室来,一问一答地了解我。哪里毕业的?哪里人?听说我是个高中毕业生,毕业后干了两年帮厨,徐姐一惊一乍,没了兴致。刘姐耐心多,打听出是恐龙家的女婿,笑眯眯地冲徐姐点头。你看,我就说吧,小伙子能干活。
调解室是个闲差,但也不是完全没事情做。固定的工作内容就只有一个人,住在水富村三巷的美呆。每隔一两个礼拜,她定期跑到调解室来,连哭带笑地拉着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就提要求,要“那个人”来见她。美呆没有心理不正常,她充其量是失恋了,但到底是不是失恋了也不好说,因为她来了调解室要求调解,按照工作流程,我就得把“那个人”也请过来。后来我知道了,美呆要的不是为了调解,她只是为了见“那个人”,人家不见她,她就要“调解”,见到了以后,她冲我看一眼,我只能识趣地离开调解室,把门为那二位关好,过一会儿,“他”沉默着从房间里走出来,再把门带上,门缝里传出里头的哭声。“谈好了?”“谈好了。”
我不问谈了什么,这方法是刘姐教我的,他俩的事情旁人说了没得用。“他”有家室,就住在水富村七巷,美呆坚称是“他”先找上的她,两人是恋爱关系,谈了半年,美呆才知道“他”有家。每次的调解内容都一样,我把两人关在调解室里,表明街道办尊重家庭,不支持婚外恋的调解原则,然后让两人说说对彼此的祝愿。后来“他”不再来了,我打电话,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他”反问我,“管用么?”电话挂掉了,我要回调解室去给美呆传达对方的意愿,门刚打开,美呆见我一个人回来,站起来推开窗户就跳了下去。调解室在三楼,摔得不轻,我怕她瘫了,我家里有一个瘫的,我吓得不轻,守在美呆的病床边,守了一下午。医生说问题不大,瘫不了,我就从椅子上慢慢地滑下去,滑到地面,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恐龙爱吃辣子鸡,这是我在后厨唯一学完整的菜。恐龙用特制的勺子舀起来一块尝尝,好辣!她说,指指自己的眼睛,我看见有眼泪被辣出来了,恐龙给自己打了粉,现在那眼泪一道一道地,闹了个花脸。我拿恐龙的粉扑给她补妆,恐龙见天地在家里写翻译,谁也不见,但她爱美,还教我给自己涂睫毛膏,涂大地色眼影。渐渐在夜里,我把行军床挨着恐龙的护理床,两张床一高一低,恐龙把手伸到护理床的床边,我矮矮地躺着,伸出手去握住恐龙。恐龙的手冰凉,握久了,我的手沁出汗来,恐龙抽回了手,又不得翻身,让我躺到她的身边去。那护理床像玻璃做的,我终于和恐龙说实话,我怕自己把床压碎了,怕把恐龙碰碎了。两点的闹钟响了,我睡眼惺忪,起来为恐龙翻身。恐龙妈跟我正儿八经谈了,我不帮恐龙翻身,她就进来了,一晚上不翻身没事,两晚上没事,总也不翻身,恐龙要长褥疮的,那玩意长了就除不掉。我给恐龙翻身,发现恐龙醒了,就故意作出胳肢她的动作,恐龙叽叽嘎嘎地笑,我也笑,恐龙妈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恐龙正侧躺着,我也睡到了单人护理床上,从恐龙身后搂着她,恐龙漆黑的头发散在我们两人的脖颈里。四点的闹钟响了,我在恐龙的枕边,我一直没有睡着,轻轻地把她翻过身来,尽量不惊醒她,然后离开护理床,在行军床上睡到天亮。
我知道档案室的徐姐赚外快,她神神秘秘地给了我一个档案袋,让我送到水富村牌匾下的士多,有人来取。有人找徐姐,一般也是为这事,徐姐从档案室里拿出档案,把关键的几页用复印机复印,再差我送到士多去。她不用微信,不想留下口舌,一般都是一次过的生意,旁人多方打听,打听到她这儿,她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一份档案收两百块。徐姐和刘姐是一对老姐妹,徐姐挣外快,刘姐给徐姐盯着门外,大多是美呆那样的事儿,来查个婚否,查个房产,徐姐这儿还查不到无犯罪证明,也查不到开房记录,她说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小打听,挣点不要紧的钱。我给徐姐递了档案袋,那边早就站着一个穿灰衣服的中年妇女。拿了档案袋,她显得有些紧张,也不方便当着我的面拆开。儿子丢了,跟六巷好几个村民玩得好,徐姐跟我说。我有些心不在焉,其实在想跟不跟恐龙妈说。你岳母知道,徐姐和我说。她说话的时候,高高地扬着头,强调着自己的骄傲。徐姐终身未婚,认钱认得紧,别人有孩子养老,她晓得她没有,只有钱靠得住。我见过她数抽屉里的钱,那些档案袋换的钱,她统统不往家带,一副人在这里才有着落的样子。那着落又是什么。就在我来这上班以后,遇到人家来找徐姐算账,好像是总换相亲对象,突然老底被拆穿,问过以后,知道自己档案被徐姐卖了。那个女人站在档案室门口,指着里头叫骂,其实还没说什么,但是徐姐突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起来,倒让那女人不知所措了。她骂骂咧咧地离开,徐姐把抽屉拉得砰砰作响,打开档案抽屉又关上,铁架子认真得很,每一下都在说着我知道我知道。知道什么?不乏有人给徐姐介绍老伴儿,她一听人退休了,要么是孩子还住在家里,就如临大敌。
熟络了以后,我开徐姐的玩笑,攒那么多钱当富婆,是要找小鲜肉吗?徐姐说你这样的我就愿意找,不图你伺候老婆耐心,但你光阴多得很。
……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六期)
喜欢的读者可到“江南微店”购买
作者简介· 王卉子
王卉子,女,85后。出生于东北,成长于深圳。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现为深圳电影制片厂专业编剧。小说散见于《十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西湖》《作家》《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诗歌散见于《江南诗》《汉诗》《星星》《诗潮》等刊。获第五届广东省期刊协会优秀作品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红棉文学奖。
推荐阅读
【新刊·短篇小说】邓一光 |《后半夜》
【新刊·短篇小说】李天葆 |《艳红成灰,旧城地图》
【新刊·短篇小说】鄢 莉 |《源深流长》
【新刊·短篇小说】娜仁高娃 |《瀑布》
【新刊·短篇小说】裘山山 |《一刹那》
【新刊·短篇小说】淡 豹 |《鸟蛋蓝》
【新刊·短篇小说】池 上 |《菩 提》
【新刊·短篇小说】凡一平 |《哭丧的女人》
JIANGNAN
●邮购信息
刊号:ISSN1001-6694
邮发代号:32-79
●投稿邮箱
《江南》杂志:jnzzbjb@163.com
《江南诗》杂志:jnpoem@163.com
●联系方式
编辑部:0571-85371970
发行部:0571-85117223
地址:浙江省杭州市体育场路178号
点击订阅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