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姗是被亲弟弟背进家门的，36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回家。

6月1日上午，锣鼓声惊醒了忻[xīn]州市解村的一条小巷，寻亲志愿者朱玉堂牵着程姗的手说：“来，回家。”程姗被簇拥着，伏在弟弟的背上，去往家的方向。

程姗是姜家的第二个女儿，1989年农历二月初三出生，因父母交不起超生罚款，送给了外村的一个女人收养，后来又被女人偷偷地送到了河北行唐县的一户人家。

十几岁时，程姗就意识到自己不是程家的亲女儿，父母比自己大了近40岁，两个哥哥也比自己大十多岁，另外，程家人都很白，而她皮肤黑。

抱养女儿在村里不是秘密，程姗的玩伴中就有几位有同样的身世。“生了几个儿子了，想要个女儿，这在我们村里很常见。”程姗说，可只有她下定了决心，想找到亲生父母。

她想解答一些人生疑惑：我是哪里人？我的生日是哪一天？为什么我的女儿有酒窝？这些关于人生本源的问题困扰了她36年。

6月1日，程姗被弟弟背进家门。图/九派新闻胡冰月

【1】“钱拿不出来”

王书蝉至今也没有忘记程姗的生日。1989年农历二月初二，按照习俗婆婆端来一碗饸饹面，王书蝉躺在炕上，肚子疼得厉害，迟迟没有动筷子，熬到凌晨，天快亮了，程姗出生了。

当时，王书蝉和丈夫姜维秀已育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二女儿要不要留下，他们也纠结过。夫妇俩以种地为生，日子过得苦，家里两间土房子，一家人挤在一张炕上睡。那个年代，超生的罚款足以压垮这个家庭，“钱咱们拿不出来呀。”姜维秀说。

程姗出生的第三天，经人介绍，夫妻俩把她送给了外村的一个女人，“她说她想养，我们就送了。”王书蝉说，她也曾反悔，等程姗七八个月大的时候，她还找过那个女人，想看看女儿，却得知女人把孩子送走了。

眼前可预见的阻碍太多，他们停下了寻找的脚步。茫茫人海中不知孩子去向，加上身边没有找到的案例，他们无从找起。

日积月累中，日子在慢慢变好。大女儿姜琳（化名）记得，自己上五年级的时候，一家人终于离开了土房子，搬进了新盖的砖瓦房，之后，父母花钱把她送进了市里的初中读书。

2000年，姜琳的弟弟出生了。为增加收入，王书蝉学着煎饼，推着小车在集市上摆摊。早上六点起来和面，八点骑车拉着炉子去赶集，下午三四点收摊儿，这是王书蝉十多年来的日常。姜维秀则在地里忙活。

等到儿子要上学了，开支变大，夫妻俩都推着车卖起了煎饼，“最开始我们俩做一个摊儿，后来要花钱的地方多了，我们就推两个摊儿。”

日子一晃而过，他们在劳碌中维持着收支平衡。姜琳说，自己读大学时还靠申请的助学金交学费。等弟弟读大学，家里才不那么拮据。姜琳工作后，带着父母逛街从不让他们花钱，她总说：“我的钱是单位发的，你们的钱是一张张饼烙出来的。”

【2】“抱来的闺女”

程姗被送走后，生活境遇便与姜琳不同。

1989年农历二月二十六日，程姗被送到石家庄行唐县的程家，程家推测，女孩大概满月，便把她的生日定在了正月二十。

程家开了一个塑料厂，家里盖着五间房，程姗从小就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且是家里最大的房间。作为家里的小妹妹，她在宠爱里长大，小时候家里有个盛放零食的柜子，平时上锁，妈妈总是等到两个哥哥跑出去玩时，才打开柜子让程姗独享。每年正月二十，父母都会给她过生日，买点江米条、蜜枣，再包顿饺子。

尽管备受疼爱，十几岁时，程姗还是经常怀疑自己的身世。父母比自己大了将近40岁，两个哥哥也比自己年长十几岁，另外，自己的长相和肤色也与这家人不同，程家肤色白，自己却比较黑。

那时，她曾问过妈妈，自己是不是被抱养的，妈妈还专门找姥姥给她讲“别听他们瞎说，你不是要的”。“可能大人怕我心里面受伤害吧。”程姗说。

可抱养在村中从来都不是秘密，程姗的玩伴中也有几个姐妹有同样的经历，大家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向父母点破。

程姗高中毕业后，经媒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丈夫回忆，媒人和程姗的大哥相熟，早已知道程姗的身世，程姗结婚后，媒人把情况告诉了她的丈夫。

婚后，有次吵架，程姗的大嫂还专门找过来，悄悄对她的丈夫说：“她是抱来的闺女，你不能欺负她，你再欺负她，我们也是要给她做主的。”

程姗曾多次问过丈夫，想从他口中确认自己的身世，“一开始我不敢告诉她，大概结婚两年了，她又问了，我才说你就是抱养的。”丈夫说。

得到确定的答案，程姗在宝贝回家的网站上登记了信息，并采血入库，除了出生年份，她对自己的情况一无所知。

生活一如既往，只是有天晚上，她曾梦见自己知道了家和姓氏，“可能心里面一直都有找家的想法。”

【3】“我是不是您家的孩子”

今年3月1日，程姗通过社交平台找到了朱玉堂寻亲志愿者团队，朱玉堂反复向她确认能否全程参与寻亲过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程姗出发了。

朱玉堂与程姗。图/九派新闻马婕盈

基因检测结果显示，程姗的祖籍位于山西省忻州市忻府区北义井乡附近及五台县东南方向。程姗从未独自开车走过长途，4月中旬，她把孩子交给丈夫照看，自己开车3个多小时来到忻州与朱玉堂见面。

朱玉堂带着程姗在北义井乡一个村一个村走访，每到一个村，程姗就对着村委会的广播说：“乡亲们好，我来自河北石家庄，来山西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大概是1988年底或1989年初出生，谁家送出过这样的女孩，可以到大队里看看，我是不是您家的孩子。”

“一喊就是半个小时，她嗓子干得难受。”朱玉堂说。喊话得到当地村民的热情回应，村民们拉着程姗拍照，还有热情的老人想认她做闺女，但也传来了些许闲话，“被送走的还找啥呀”。

来山西的时候，程姗一直瞒着河北的父母，可第二天，嫂子就通过短视频看到了程姗。河北的妈妈把程姗的丈夫叫到跟前询问此事，丈夫笑着说：“她就是想找找。”妈妈佯装生气，丈夫开玩笑地说：“她要是找到了还能真跟你断绝关系呀。”随后，妈妈声音软了下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她一个人跑这么远，我怕她丢了，找不到家。”

程姗在村里走了两三天就泄了气，她给丈夫发信息说，“我感觉不好找，像大海捞针。”丈夫总是鼓励她，“千万别打退堂鼓，坚持着，说不定明天就会有转机。”

转机出现在第五天。基于现有线索——大致的出生年份，再加上五官特征，一个个疑似家庭开始出现，朱玉堂团队为他们采血入库，以便进一步比对。

7天，他们走访了11个村子，采集了约40份疑似家庭的血样。

【4】“这就是我的女儿”

4月17日晚上，姜维秀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对方说有个寻亲的女孩和姜琳长得一样。看到朋友发来的视频后，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这就是我的女儿。”那天晚上，姜维秀夫妻俩一夜未眠。

第二天，程姗来到姜维秀家，“长得太像了。”程姗说，眼窝、眉毛、肤色，哪里都像。坐在沙发上，姜维秀向程姗道歉，那时候太穷，希望程姗不要怨他，说着说着掉了眼泪，“我理解，如果怨了，我也不会来找。”程姗说。

王书蝉有些心疼，“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喊话，让别人拍照，得有多大的勇气啊。”

给姜家采血入库后，朱玉堂就停止了寻找，“我觉得就是这家了。”程姗也离开了忻州。DNA结果还没出来，姜维秀夫妻俩开始张罗装修房子。

姜琳在吉林生活，弟弟在湖北读书，老两口住了两间屋，剩下的两间堆着杂物。他们怕程姗回家没地方住，赶紧清理了杂物，请人铺上新地板，贴上新瓷砖，铺上地暖，买了新家具。

姜琳还给父母买了两身新衣服，为出席认亲仪式做准备。“我们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但用尽全力迎接，一心一意对待。”王书蝉说。

程姗与姜家。图/九派新闻马婕盈

6月1日，是团圆的日子，程姗带着丈夫、子女来到姜家，“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言语表达，之前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成真了。看到这么多亲戚、朋友和乡亲，我才知道，这个家是一直在的。”程姗哽咽着说。

3天后，她将带着姜家去行唐与程家见面。“以后还是会回河北生活，认完亲后就多了个亲人，像亲戚一样来往。”

在朱玉堂接手的寻亲案例中，程姗是极幸运的。他常将送养出去的女孩称为“地狱难度”的寻亲，一来数据库小，二来长时间寻找未果挫败了信心，他能讲出许多放弃的故事。可程姗找到了答案，她是山西忻州人，姓姜，出生于1989年农历二月初三，亲弟弟有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