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朋友圈里，晒结婚的人特别多。新修订的《婚姻登记条例》正式施行后，仅凭身份证即可完成婚姻登记，各地民政局很快迎来第一个登记“小高峰”。5月20日，不少人通宵排队领证，花店和跟拍的生意也十分火爆。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在结婚时倾向于选择新颖的仪式，但也有一部分年轻人即使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伴侣，也不一定选择领证。领结婚证代表着权利与义务，一度是情感文化中的承诺。但随着现代社会流动性的增加，家庭模式也在不断变化。面对不确定性，有些人选择不领证作为临时状态，等到“合适时机”再说，而也有人试图探索新型伴侣关系。

Soul App发布的《Z世代婚姻登记态度调研》显示，在两千多个有效用户样本中，超过一半的90后、95后和41.87%的00后坚持必须领证，认为领证是爱情从浪漫到现实的“仪式感里程碑”。女性不想领证的比例（14.36%）是男性的三倍以上。

选择暂时不领证有许多理由，事业、财产、生育或是一生不变的誓言，都足以让谨慎的人再三掂量是否步入婚姻。但若只同居、不领证，情侣们真的会更幸福吗？

30岁的林夏已经和男友同居六年，他们养了两只猫，带着毛孩子从北方搬到南方一线城市。双方家长催婚多次，但他们坚定表示不婚意愿，长辈们渐渐催得少了。林夏觉得结婚证可有可无，真正不想接受的是领证之后的事。现在只是催婚，结了婚以后就会变成催生。比起结婚，生育更需要谨慎决策。他们认为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承担起生养孩子的责任。

与林夏相反，28岁的于婷与丈夫领证两年，但一直没办婚礼，以此为借口搪塞催生的长辈。于婷说：“领证是因为我们相爱，水到渠成。可我后来想明白了，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生孩子。”夫妻俩在二线城市工作，房子是合租的，存款不到20万元。她更担忧职业发展和是否养得起孩子，而非错过所谓的最佳生育年龄。

对林夏和她的男友而言，不领证的好处显而易见：每年只需和对方父母见一面，不必费尽心思融入对方的家族，不用应付婚育带来的复杂人际关系。男友承包了大部分家务，两人在家务分工方面近乎传统角色的对调。比起不确定的未来，两人更愿意把当下过得有滋有味，一起生活加深了他们的情感羁绊。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可以一起打游戏、看剧，也可以互不打扰地做各自的事，只是陪伴着对方。遇到问题，就互相商量着处理，双方是平等的。

哲学家伯特兰·罗素指出，在西方，“婚姻应该是浪漫爱情的结果”是法国大革命后形成的普遍观点。而在古代，无论东西方社会，婚姻在文化中都没有与爱情紧密挂钩。这也是林夏和男友暂未领证的理由——他们认为爱情和婚姻并没有必然联系，“我们还处在爱情的状态。”

不领证的生活足够简单纯粹，但也会造成额外的麻烦。出国旅游时，他们无法以彼此配偶的身份办理签证。2021年前后，林夏和男友曾计划买房，但发现未婚情侣买房并没有相关法律保障，这很容易让林夏白白替男友还贷。最终，买房一事搁置下来。去年，林夏再次考虑过领证，但得知她只能请三天婚假后，她直接打消了念头。

对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婚姻不该是为了遵循传统、完成他人期盼而完成的“功课”，只是许多种平常的生活方式之一。

张晓和前任在一起时，婚姻登记还需要户口本。两人在上海办了婚礼，但因为领证需要男方回老家拿户口本，这事便拖延了许久。不到一年，两人因矛盾分手。和身边等着离婚冷静期的朋友相比，张晓的分手要利落不少，没有财产分配问题，没有孩子抚养权争议，说搬走就搬走。但这段感情以此告终，也让她怅然若失了一段时间。

《Z世代婚姻登记态度调研》显示，中小城镇受访者对“只办婚礼不领证”的支持率低于北上广深。而在广大农村地区，不领证并非出于对自由的理解和追求。赵女士从事法律援助工作多年，接触过不少离婚官司，有时会遇到没有领证的“夫妇”。不过，她表示：“以前‘结婚’不领证的并不多，近几年越来越少了。现在大家懂法了，都知道要领证才有法律保障。”

同居关系不受《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全面保护，两人同居期间的财产只能按“一般共有”处理。同居伴侣“离婚”时，男方往往要求女方返还彩礼。法院考虑支持返还的情形之一，就有“双方未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此外，若给出彩礼致使给付人生活困难，法官考虑到男方家庭条件，也往往会判决女方返还部分彩礼。夫妻有相互扶助的义务，若没有了一纸婚书的约束，则全凭良心。多年前，赵女士见过一对夫妻为了买多套房办理假离婚，房子买好后，男方却不愿再领证。不久，男方突发疾病，落下终身后遗症。女方最初尽力照顾，但后来力不从心，“假离婚”便成了真离婚。

结婚证意味着不可推卸的法律责任，在相互照顾、财产继承等方面尤为重要。赵女士记得一对二婚夫妻，丈夫身体不好，由妻子照料了20多年。丈夫每月给她生活费和少量零花钱。到80多岁时，妻子希望养老也能有保障，要求掌管男方的工资卡，双方发生矛盾，男方子女将父亲接走，并提出离婚。法院考虑女方为家庭付出了许多，男方亦对年迈体弱的妻子有扶助义务，于是判决不准离婚，分居期间男方需每月为女方支付扶养费。后来男方去世，女方作为配偶享受遗属补助，并与继子女均分了抚恤金。如缺乏一纸婚书，为家庭贡献较多劳动的一方的权利则难以考量。

赵女士也见过怀孕女性来咨询户口问题的。生产前不领证的话，要想孩子落在男方户口上，就得做亲子鉴定。很多人嫌亲子鉴定麻烦，也会赶在生产前领证。但在互联网上，不乏网友认为，如果不领结婚证，孩子的户口登记可以有更方便的选择。

生活在一线城市的“95后”独生女周芸，不认可“男娶女嫁”“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婚姻观念。她认为，如果不领证孩子可随母亲户口和籍贯，而非婚生子也可与婚生子享受同样的权利。三年前，父母为周芸买了一套房子，目前尚有部分贷款未还清。相亲时，她发现男方大多要求女生无负债。她当然也不想冒着婚后共同还贷算作夫妻共同财产的风险轻易结婚。她感慨：“婚姻涉及财产，即使你不想算计别人，也怕别人算计你。”

对于这种情况，赵女士表示：“双方经济条件差异大的，不领证对经济条件较差的一方不利。因为结婚后双方收入原则上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没有领证，就享受不到对方的经济优势。当然，《民法典》允许夫妻通过书面协议对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财产归属进行约定，约定大于法定。”

周芸始终还保留一丝对亲密关系的浪漫幻想。她坦承，若没有感情和信任，只有利益计算，这婚不结也罢。

年轻人越发理性地看待婚姻，或许并非坏事。毕竟，“宽进严出”提示着婚姻不是儿戏，每个人都要谨慎考虑，做到对自己、伴侣和家人负责。一些人犹豫是否要领证，背后是对试错空间的担忧。在讲究效率的现代社会，“沉没成本”和“机会成本”的概念似乎影响着人们进行决策的过程。

有朋友问过林夏，他们决定不领证，会不会担心未来分手。她回答：“变不变心完全跟是否结婚没关系，万一结婚再离婚，沉没成本还要高很多。”

周芸曾在法国留学，彼时她了解到当地有一种同居协议制度——PACS（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直译为法国民事互助协议。她认为，类似的协议可以帮助年轻人更好地确认自己是否适合与爱人步入婚姻。在法国，办理婚姻登记和离婚需要复杂的程序、花费较长时间，伴侣对彼此有更多的权利和义务。而PACS相对灵活，缔结和解除都更简便，部分权利和义务可根据双方意愿协定。同居的两人也可以被视为一个家庭，联合申报收入享有优惠税率，在符合一定条件的情况下可享受伴侣的医保。

《新周刊》记者查阅法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发现，近些年，法国PACS登记与婚姻登记的数量十分接近。例如2023年，法国婚姻登记数量为24万对，而PACS登记数量为20万对。听起来，法国的情侣们似乎“很不负责”。但事实上，统计显示半数人在解除PACS协议后选择了步入婚姻。只同居不领证，对这群法国年轻人而言其实是一种过渡状态。

关于未来的规划，林夏没想那么多。她说：“如果以后确定要买房，我们可能还是会考虑领证。”她同时也表示，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最重要的是选择自己认同的生活。

赵女士在工作中常说一句话：“宁愿吃合法的亏，不要吃不合法的亏。”她认为，结婚还是要领证的，“如果无论法律是否能保护都会吃亏，那么合法的亏应该相对好吃一点”。

当然，许多年轻人仍向往婚姻的美好。Soul App《Z世代婚姻登记态度调研》显示，多数人希望领证时民政局有仪式服务支持。打开朋友圈，可以看到几对同龄人晒领结婚证的照片。宣誓台上，新人们手捧鲜花、举着红色小本，笑得灿烂。有人说，领证还是需要仪式感的，“这不是没领过嘛，体验一下。”

在契约与自由的讨论中，没有标准答案。唯一确定的是，每个决策都需要清醒、慎重的权衡。人们能够享受它带来的幸福，也可能会在某一刻付出相应的代价。当社会逐渐能够包容多元的选择，正如某些网友所说：“你是自由的，对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