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8日，国务院办公厅正式发布《关于推动个人养老金发展的意见》，当年11月《个人养老金实施办法》在北京、广州、上海、成都等36个城市先行试点。到2024年12月，个人养老金在全国范围实施。三年以来，中国的个人养老金制度实现了从0到1的突破。

试点之初，各大银行优惠券吸引下的“开户热”，唤醒了很多居民对于“养老”的认知。然而，初期的热潮之后，居民缴存意愿不足、投资收益不高等现实问题也成为个人养老金“成长的烦恼”。

“个人养老金应该在实践中不断优化制度设计，当前可以提升政策的灵活性，增加居民提前、灵活支取的场景，同时还应该增加覆盖面，特别是破解灵活就业人群无法参与个人养老金的制度障碍。”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中国保险与养老金融研究中心主任魏晨阳这样建议。

值得一提的是，在个人养老金制度推出的最初一年多时间里，股市多次大幅下跌，这让“初生”的个人养老金“措手不及”。

以个人养老金投资产品中的公募基金为例，据济安金信养老金研究中心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目前个人养老金基金产品以FOF产品为主，截至2025年3月31日，运作满2年的142只FOF产品中，62只产品负收益，80只产品正收益，平均收益率为-0.45%，中位数为1.49%，最高收益率为9.27%，最低收益率为-18.94%。不过，如果看近1年数据，受股市回暖的影响，这些基金的收益明显回升。

此外，个人养老金可投资的理财、固收类产品也受近年来利率下行等因素影响，收益率下行，对居民投资的吸引力下降。

对此，在美国金融界有15年从业经历的魏晨阳建议，可以提升个人养老金在全球范围配置的能力，在监管层面，可以发挥养老金作为长期资金的优势，放宽投资限制。

魏晨阳还曾担任全球产业投资集团知合控股北美中心创始总经理、北美首席经济学家，美国国际集团（AIG）信用研究部创始主任等职务，在资产配置、养老金投资领域有广阔的研究视野，围绕如何提升居民对个人养老金的缴存积极性、从哪些角度推进产品创新等话题，腾讯财经《养老进行时》栏目与魏晨阳对话。

谈制度优化：建议政策灵活、扩大覆盖面

《养老进行时》：个人养老金从试点到全国推广，前期居民开户热，但是在后续的缴存、投资环节积极性不足。在吸纳更多居民参与，提升缴存和投资的积极性方面，您有哪些建议？

魏晨阳：第一，提升政策灵活性。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锁定期至少二三十年，这是降低他们缴存意愿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建议除了特殊情况下允许提前提取外，可为个人养老金创造更多灵活或提前支取的场景。

第二，扩大制度覆盖面。目前，参加个人养老金的前提是参加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或者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但是，近年来我国灵活就业群体规模日益扩大，这一部分群体中有部分居民尚未建立社保第一支柱，所以该群体参与个人养老金存在阻碍。从普惠性角度分析，将灵活就业人员纳入个人养老金体系至关重要。

《养老进行时》：虽然个人养老金缴存可以抵扣个税，但是在领取环节仍然有3%的个人所得税，特别是对一些没有达到个税起征点的居民来说，就没有享受到抵扣个税的优惠。因此，有观点建议应当取消领取环节的3%的个人所得税。对此您如何看待？

魏晨阳：根据我们的税收经验，征税环节一定是在某个时间点会发生的，关键在于如何选择对个人更有利的征税时间点。

国际上常见的养老金税收模式如EET和TEE模式，本质上是对征税时点的差异化安排：采用EET模式（前端免税、后端征税）时，部分人会选择在退休后再缴纳税费。由于退休后收入通常处于较低的税率区间，此时征税对个人更为划算；而TEE模式（前端征税、后端免税）则适用于当前税负较低的人群，他们认为，趁现在税率低时完税，比未来收入增长后再缴税更划算。

欧美市场实践表明，提供TEE和EET等不同税收模式，实质是给予纳税人自主选择税收模式的灵活性。但需明确的是，征税环节是不可避免的，重点在于可以提升征税的灵活性，允许纳税人在税率较低的阶段完成缴税，这本身就是一种激励机制。

《养老进行时》：对于年轻人养老规划认识不足、意愿不强的问题，您认为还可以做哪些工作？

魏晨阳：从当前数据来看，部分年轻人已意识到未雨绸缪的重要性，。但还是有相当多年轻人对养老储备重视不够，一方面是还没有意识到重要性；另一方面，因个人收入不稳定，认为存一点钱并无太大用处。许多年轻人尚未意识到，哪怕每年仅存几千元，只要坚持积累，最终也能形成可观的养老储备。比如，每年以3%的稳健收益积累10年、20年，靠“滚雪球”的复利效应，最终会显著超出基于每年利息简单累积的“单利”效果。

另外，我认为我国目前缺乏成熟的投资顾问服务体系（其实是良好的投资者教育体系）。在养老金体系发展比较久的欧美国家，经过考试认证的投资顾问，往往以社区为单位，用10年、20年甚至更长时间服务周边街坊邻里，在长期信任的基础上，长期教育和协助客户“未雨绸缪，每年积累一点养老资金做长期投资”。这种以专业投顾认证和多年信任建立作为基础、教育加服务的模式，长期效果显著。但是我国尚未形成此类模式，需要培育专业的投顾体系，这方面很多有实力的大机构已经在积极探索。

最后，个人养老金作为第三支柱不是国家强制或者企业主导，而是由个人主导的。近年来行为经济学的研究表明，如果普通居民面临大量复杂选择，他们就很可能直接避免参与，因此，默认选择或有限选择会是比较好的方式。所以，也可以探索基于行为金融学中助推（Nudge）原理的自动注册机制，帮助居民更理性的规划养老，更好的优化自己的养老储备。

谈提升收益水平：建议拓展全球资产配置空间

《养老进行时》：最近两年受市场波动影响，部分个人养老金产品收益率偏低甚至亏损，您认为在兼顾长期收益与风险平衡的前提下，个人养老金投资如何优化配置？

魏晨阳：OECD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底，全球养老金资产达到56万亿美元，而这些资产的投资可分成约43%的股票、29%的债券、26%的另类投资以及2%的其他资产。而从目前我国的个人养老金投资配置看，以固收类产品为主，权益类投资占比较小，另类投资占比几乎没有，投资的配置整体偏于稳健谨慎。

因此，在监管层面，可适度提高权益类资产的配置比例。一方面可与科创领域的早期投资相结合，另一方面从长期资本运作角度，还可通过母基金等形式参与早期创新投资，为长期资金开辟新的投资维度。

另外，个人养老金、保险资金等长期资金可适度放宽海外投资限制，拓展全球资产配置空间。从投资多样化和分散风险的角度来说，资产配置的多元，能更有效降低组合风险，提高长期收益率。

《养老进行时》：现在个人养老金可投的储蓄理财、保险、公募基金等产品较为同质化，您对产品创新有哪些建议？

魏晨阳：产品创新需要机构层面持续发力，持续跟进市场动态与居民的需求。例如，养老产品设计可突破传统投资回报单一维度，可以与健康服务深度绑定，例如将养老金产品与健康险、老年健康管理、生活习惯干预等服务结合，形成“财富管理+健康保障”的综合解决方案。老年人的财富规划与健康需求本就具有强关联性，单一产品若能同时满足多维度需求，就能增强市场吸引力。

再比如，我观察到在竞争激烈的健康险领域已经有一些创新探索，比如将短期健康险与长期寿险的分红机制结合，这样居民在购买寿险的时候也能获得健康险的保障。此类创新虽需精算定价支持，但核心在于捕捉市场未被满足的需求。当市场缺乏复合型产品，而居民对养老、健康、服务等综合需求切实存在的时候，这类创新的产品就可以填补空白。

《养老进行时》：政策鼓励养老资金、保险资金等长期资本耐心资本入市。那么你对这些长期资金的投资理念、资产配置有没有建议？

魏晨阳：首先是在考核机制上，应该考核中长周期的考核指标。这样才能让长期资本的投资人考虑长周期稳健投资，而非局限于短期盈利的诉求。个人养老金通常需长期缴存，可重点发挥复利效应，即便单一年度收益未达到5%、 6%的高位，但若能持续保持3%左右的稳健收益，通过长期复利积累，让资金在长期锁定中实现 “滚雪球” 式增长。个人养老金投资最终拼的是复利效果，尤其在当前低利率环境与股票市场配置难度上升的背景下，更应聚焦风险控制与产品筛选，打造比同类产品更具稳健性的优势。另外，我注意到，有欧洲的专家提及当地正通过更多政策鼓励养老金、保险公司等长期资本参与“financing the economy”，即从金融端为实体经济融资。这一思路启发我们：长期资金需与经济发展相结合，保险或者养老金的长期资金，可以更多地参与养老产业和其它相关产业的建设，实现养老金等长期资金与产业长期稳健增长的良好协同。

《养老进行时》：我们还询问了一些居民，为什么对缴存个人养老金的积极性不高？有些居民就提到，现在还有房贷的压力，比如说房贷的利率是3%，而个人养老金的收益率低于3%，那肯定都会优先的去还房贷。延伸开来就是居民如何平衡当期消费与缴存养老金为养老做储备？您对居民有哪些具体建议？

魏晨阳：现在讲养老金融，就是需要通过适配的金融产品满足银发经济的消费需求。例如针对老年人消费能力与养老金不匹配的现状，可探索规范化的老年消费贷，当然前提是监管要严格。可以借鉴发达国家经验，研究房屋反向抵押等金融工具，就是有房的老年人将房产抵押给银行获取低息贷款用于养老消费。这种模式在海外市场是比较普遍的一些选项，但是在国内基本上还没有启动，也许是因为国内外观念不一样。然而，从银发经济需求看，需要有金融手段激活消费潜力。

当前我国正处于老龄化持续加速阶段，部分老年人储备不足，如果单纯依赖财政补贴支持也是难以持续的，需金融机构开发适配产品，如探索符合国情的资产抵押模式，让老年人能盘活资产、满足消费需求。

现阶段我国正处于养老体系建设的关键期，公众意识尚未完全提升，制度规则也需持续完善。短期内可借助财政力量助力过渡，但长期仍需要政策不断迭代优化，提升企业端的参与，鼓励个人及早规划、稳健实现养老资产的保值增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