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是与古人的一场跨越时间的对话,出土文物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也承续着传统文化的根脉与精魂。今年6月份,我们曾经推出过一期关于夏文化与蜀文化考古书籍的评论文章,本期延续这个话题,特邀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造型艺术委员会主任陈履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世界考古研究室助理研究员高伟、《小读者》主编刘纳新,谈谈面向大众读者,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考古读物。
——编 者
核心阅读
美国考古学家罗伯特·凯利(Robert L. Kelly)原著、上海大学徐坚教授翻译的《第五次开始》行文风格简洁轻快,读来流畅而有互动感,是“与一名乐观的考古学大家的对话”。书中将恢宏的600 万年人类历史的变革凝结成4 次“开始(beginnings)”的提法极具感染力与创新性,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最理想的面向公众的考古科普著作之一。
考古学是一门研究古代人类遗留的物质材料的学问。用老百姓的话讲,考古工作者是一群挖土的、研究过去的人。老一辈考古人也喜欢用“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作为自己职业的自画像。考古工作者似乎和“过去”绑定了。当然,这并无不妥,职业性质决定一些对于过去社会的认识,只能来自考古发掘与研究。揭示中华文明本源,阐释中华文明的特性,为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出一份力,是当代考古工作者的职责所在。除此之外,考古工作者是否也需要望向未来?考古学能否为我们不断发展的文化做出贡献?面向未来,青年考古工作者能做些什么?我是带着这些问题阅读《第五次开始》这本书的。
《第五次开始》这本书由上海大学徐坚教授翻译,作者是美国考古学家罗伯特·凯利(Robert L. Kelly),怀俄明大学人类学系教授,曾任美国考古学会会长。得益于原著简洁轻快的行文风格,使得该书阅读起来流畅而有互动感;每到章节中的微言大义之处,又会引人深思。比起本书的副标题“600万年的人类历史如何预示我们的未来”,笔者更愿意把阅读本书当作是“与一名乐观的考古学大家的对话”。
未来无法预测,只能创造
仅凭标题便可以看出作者是一名对未来有所思考的考古学家,就像全世界的考古工作者公认的那样,“研究过去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未来”。法国国家预防性考古研究院在成立时也向公众喊出了一则口号:“Nous fouillons, c’est votre histoire”,直意为“我们所发掘的正是你们的历史”。仔细品味,这其中既有对历史的强调,也包含着塑造下一代历史观念的意义在里面。笔者深知其中不易,故对凯利教授在前言中的直抒胸臆深表钦佩:“我无意于用史前史预测未来,预告什么将会发生,以便弯道超车。相反,我想理解过去,这样就能帮助创造未来……这本书就是我为了让未来世界变得更美好所尽的绵薄之力。”
将恢宏的600万年人类历史的变革凝结成4次“开始(beginnings)”的说法极具感染力与创新性。第一次是技术的开始,人类在300万年前后开始首次使用石器工具;第二次是文化的开始,大约发生在20万年至7万年前,包括人类开始抽象地构建世界、语言与艺术的产生、宗教的产生等等;第三次是农业的开始,自一万两千年前后在世界各地相继发生,人类开始由“狩猎—采集者”转变为定居者,驯化动植物,最终变为农民;第四次是国家的开始,中央集权的管理方式体现在宏伟的纪念性建筑上,特别是近五千年以来,科技与生产力飞速发展,帝国在战争与冲突中此消彼长。仿佛每次都是一次跨越式的、全新的开始,锵锵四步已至眼前,下一步朝何处去?这对于读者来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设定。作者假设10万年后有一名考古学家(相信那时仍有这个职业),他或许会以人口增殖、全球化合作、物质的普遍相似等特征定义第五次开始。作者认为我们当下正处在这一临界点上。
其实,这4次变革都是考古学家熟悉的内容,只不过在不同领域的专家笔下表述各有不同,但以“开始”的说法将这些专业观点汇聚在一起,得益于凯利教授的国际学术视野。他虽然深耕北美史前考古,但也曾在马达加斯加长期工作,多次访问中国、阿根廷和欧洲各国。我想正是如此学术经历才使得他能将人类历史当作一个整体看待并进行宏观分析。可不得不指出的是,凯利教授在世界主要古老文明区域的田野考古经历并不丰富。这点其实可以从本书的古埃及事例中看出,类似图坦卡蒙的箴言、罗塞塔石碑、吉萨金字塔和狒狒形象的托特神多次被提及,但在文中更多地起到修辞作用,对话题的讨论并无太多实质性帮助。虽然不能对作者有太多苛求,但若是对世界主要古老文明如古代中国、古埃及、古印度和玛雅等有更深入的认识与见解,我们读到的“第四次开始”这一章将会如之前几章一样精彩。
近年来,我国赴外考古已形成热潮并有序地开展起来。中国考古学的国际化进入了一个新的快速发展时期。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为代表的国内多家考古研究机构与国外同行合作,在当地开展了长期的考古发掘与研究项目。2012年,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在丝绸之路沿线的重要区域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开展了发掘工作;2015年,又在中美洲洪都拉斯玛雅文明的都邑科潘遗址开展大规模考古工作;2018年,历史上首支中埃联合考古队成立,中埃两个古老文明实现“握手”,共同对卡尔纳克孟图神庙区开展发掘与研究工作;2019年,对罗马尼亚雅西市境内的多布若瓦茨遗址进行了首次考古发掘。中国考古工作者如此积极地、大规模地走出国门,走进其他世界古老文明的核心地带,践行文明交流与互鉴,应对未来我们如何理解“世界的中国、中国的世界”产生正面影响。同时,我们寄希望于一批拥有国际学术视野的中国考古学家,为跨区域、跨文明的学术难题贡献中国智慧。
看到公众考古的另一种可能
近几年考古和大众不断亲密接触,似乎已成为时代话题了。无论是从深度还是广度上来讲,大众对考古的认识与需求将很快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作为一名青年考古工作者,自觉应当积极参与其中。
当前公众考古的主流思路是通过复原细节、罗列数据、打磨故事等方式,为观者营造身临其境之感,产生古今对话的共鸣。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与普及,“穿越古今”之感的最佳获取方式也许已经不是一本精美的画册或一场高水平的讲座,而是在视觉特效技术加持之下的电影和电子游戏。游戏的体验感与历史真实可以通过学者与游戏公司的合作实现兼顾,实际上目前已有一些表现不俗的作品。
多年前,我曾与一名插画师合作,尝试制作一本展现古埃及文明全景的故事图册。而后当我被游戏《刺客信条·起源》所呈现出的古代埃及场景深深地震撼时,这本图册因故未能出版的遗憾也烟消云散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考古学家都应与游戏公司合作或成为电影编剧,而是疑问在“极视听之娱”之外,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科普考古工作的思路。长期以来,公众看到的都是考古学家孜孜不倦地拼凑“浩瀚古代文明拼图”的一面,而其他精彩的面相也应该被看到。
本书对于考古学和考古学家的描述很具有启发性。作者对于为公众写一本考古小书并且放弃细节这点信心满满:“他们(同行)也许会不满我弃置所有细节和其他视角于不顾。我预先向他们致歉,但是我只能讲我试图理解的故事。我关注宏观格局,因为我认为这才是考古学最大的贡献。”关于细节与真实的关系,凯利教授给出了属于史前考古学家的独到见解:时间和空间是考古学的双轮,考古学家常以数千、数万甚至十万年的尺度讨论时间:“在如此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我们(考古学家)勾勒了宏大的图景,却缺乏细节。我这样告诉学生们,考古学家不一定始终能看见树木,但可以极其清晰地捕捉到森林。”
考古学是宏观的,它能够提供一种“缺乏细节”的真实。这种视角另辟蹊径,是大众媒体提及考古时罕见的角度。在作者的笔下,开启“上帝视角”后的考古学家形象不仅喜闻乐见,似乎还能给读者带来更多的见识与思考。译者徐坚教授在其《未来考古学》一文中也引用了作者的观点,“考古学不是看见,而是发现”。更进一步说,我们在为公众介绍考古工作时,不应只强调出土文物背后的历史细节,而忽视了考古学在智识意义上的真正贡献。本书作者认为这个贡献是用宏观视角在人类历史的关键节点上标记与记录。实际上,我们的考古工作者也一直在做这项本质的工作。近年来,通过“中华文明探源”和“考古中国”等重大项目的实施,考古工作者实证了我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和五千多年的文明史。
最后,这无疑是近年来最理想的考古科普著作之一。前四次“开始”的浪漫化的说法虽不能被当作学术观点,但其包裹着的却是真材实料的考古学知识。如同一位老者面对前来问道年轻人娓娓道来,真理全部蕴含在故事之中。至于“第五次开始”,则属于作者个人的一次思想大冒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笔者感兴趣的是一些说法已摆脱考古依据,变得颇具哲理:“树端的灵长类动物并无意于成为使用工具狩猎的直立人;他们也没想过成为能运用语言、使用符号的人类;狩猎采集者没有意愿成为农民,农民也不打算成为帝国的一员。通观历史,我们只是竭尽全力,做最好的自己。”
我们不妨继续带着思绪畅想下去,竭尽全力,去做最好的考古工作者吧!
内容来源:《文艺报》2023年8月16日7版
微信编辑:王泓烨(实习)
二审:许婉霓
三审:李晓晨
为你推荐
铁凝:文学最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情
中国作协诞生记
范迪安:置身时代的“现场”就大有可为
徐则臣:《静静的顿河》,故事的力量(视频)
霍艳X徐刚:我们的时代,他们的文学——关于新时代文艺批评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