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曹文诏、曹变蛟被李自成率领的义军分割包围,他们的反应却是极为相似,不约而同地奋力冲杀,要合在一起,再寻找机会冲出埋伏圈。
尽管官军顽强不屈,对于二十倍于自己的义军却无可奈何。曹文诏无论如何冲杀,前后左右都是潮水般的义军将士。义军皆为精骑,每损失一人一骑,就有人补上,而且他们还可以轮番休息,吃饱喝足休息好了之后,继续加入战团。
曹文诏左冲右突,辗转已经有五六里路了,眼见自己身边的军卒越战越少,而流贼却似乎和刚开始接战时一样的。一股悲凉之感从他心底里升起,他似乎有一点后悔自己义气用事,行动草率了,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冷战。仰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他忽然觉得,如果能摆脱这一切,该有多好啊!
他的右腿突然一阵疼痛,思想也跟着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他看到一支雕翎箭插在了他的腿上,箭杆还在那里晃来晃去地直颤悠。殷红的鲜血浸红了一小片战袍,曹文诏在疼痛中猛然生出一股豪气,他一把将那支箭拔了出来,紧跟着催动坐下战马向前冲去。此刻,他已经不再想到杀出重围了,他要的是鲜血和死亡,战斗和厮杀!
李过在乱军中已经被砍杀了小半天了,他的战袍上溅满了鲜血。他是李自成的前锋,首先带队攻击官军右翼,经过这一阵的冲杀,他着实有点累了。这时,他看见不远处一名官军正将他的一名亲军刺下马来,不由地勃然大怒。
他高声喊道:“王八蛋,敢杀老子的兄弟,我看你往哪儿跑?”
那名官军士卒见李过饿虎一样扑了过来,吓了一跳,掉头便逃。他忽见曹文诏就在前面不远处,急忙高声喊道:“曹将军救我!”
这小卒的一声叫喊果真救了自己一条命,却害了曹文诏。李过虽与官兵斗了半天,却并不知道官军统帅就是曹文诏,这时听小卒一喊,举目仔细一瞧,不是曹文诏是谁?他立刻精神一振,丢过那小卒,挺着长枪向曹文诏冲了过来!
义军将大名鼎鼎的曹文诏围住的消息霎时传遍了义军上下。义军将士无不喜形于色,士气为之一振。
曹文诏在义军中也算得上是威名赫赫,从陕西到山西再到河南,死在他手下的义军头领有几十名。每当听一曹文诏的名头,多数义军队伍都望风躲避,生怕遇到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今天歪打正着将他困住,下至义军士卒,上至李自成等三位义军首领,群情振奋,必欲杀之而后快。
湫头镇方圆10里的土地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两军将士呼号搏击之声,数里之外还能听见。激战双方都杀红了眼,战斗之惨烈血腥,即使是曹文诏这样心狠手辣、身经百战的人物都从没有经历过。
双方从午后杀至黄昏,从夜幕降临到繁星满天。曹文诏身边的将士越杀越少,他本人也血染战袍,身上的轻重伤口有数十处。他已经劈死了几十名义军将校,鲜血在他的金刀上凝了一层又一层。然而义军的将士们仍然像潮水般涌来,真的是防不胜防。
曹文诏在马上累得东倒西歪,他恍惚感到,也许今天他冲不出义军的包围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激战停止了,初升的太阳照耀着这死寂的战场。薄雾渐渐散去,战场已经见不到一名立着的官军的身影。义军战士三三两两地在战场上游荡,拣起丢弃的刀枪,拉走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看见还没有死净的军官就再补上一枪。
一个小卒在杂乱的尸体当中,看见一个金盔金甲的官兵,看样子是一位将领。他兴奋得大叫:“快过来看哪,这小子有多阔气!”
有几个小卒闻讯跑过来,其中一个说道:“这家伙八成是个大官,说不定还是一位将军哩!”
有一个眼尖的,突然说道:“你们看,他的大刀都是金的!”
另一个说道:“老子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这王八蛋却这么多金子,真他娘的该死,看我踹他一脚!”
这么说着,几个人早扒光了那官军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到自己的首领那里报功去了。
曹变蛟冲出了义军的包围圈。李自成等人知道困住了曹文诏之后,将全副精力盯在了曹文诏身上,给曹变蛟以喘息之机。曹变蛟率部卒死战突围,带着不足百人逃回了洪承畴的大营。
洪承畴知道折了曹文诏,不禁放声大哭,顿足长叹道:“朝廷失去股肱之臣,岂非天意如此?!”
他一面奏报朝廷,一面在泾阳、三原之间布上所有能调动的军队,严防义军乘胜进犯西安。
1642年,曹文诏的死讯传到崇祯耳朵里,他大大地吃了一惊。曹文诏的骁勇强悍,他早有耳闻,“军中有一曹,流贼闻之心胆摇”的传言他也知道,他却不敢想象这样一位剽悍的总兵,竟会被乌合之众的流寇杀死。
看来兵部上奏的大大小小的捷报定然有不少失实的地方。这些人有本事杀死曹文诏,那其他软弱一点的总兵们必定有不少战败的经历,而自己每天见到的都是这个总兵斩首若干,那员副将追贼多少里,大败之类的奏报。
想到这些,崇祯就禁不住一阵愤怒,他平生最痛恨的便是这班大臣欺他年轻,在奏报中不说实话,瞒骗于他。他立即传旨,将兵部尚书张凤翼严厉地斥责了一番,责成他重新拿出一个切实有效的方案,荡平这越来越猖狂的流寇。
张凤翼接到崇祯的旨意,大为恐惧。
他做了多年的兵部尚书,深悉崇祯的个性,这年轻人自以为英明果决,刚愎自用,从来不考虑先例和不成文的规矩。自己虽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但是很可能明天就会被遣戍边,或者是被逮下锦衣卫狱。
现在艾万年、曹文诏两个人先后阵亡,皇上正在火头上,最好是别惹着了他,将目前的困境搪塞过去。
第二天,张凤翼呈上他深思熟虑地奏疏。
其中说道:“此次围剿流贼,原先议定集合72万兵力,随流贼所为,限期剿灭。五省总督洪承畴以3万人分布在河南湖广的千里防线上,力量分散薄弱,士兵久戍,疾疫流行,故而尤以威、徐来朝先后溃败。承畴以2万人散布在关中千里之内,力量分散而且孤立无援,所以艾万年、曹文诏先后败北。现在又增加了祖宽、李重镇、倪宠、牟文绶四镇兵12万,又增募湖广兵7000,合原先剿贼兵共9000余人,兵力不为不厚。臣请以流贼在关内者属洪承畴剿杀,在关外者属卢象升截击。如果流贼尽数出潼关,则令洪承畴到河南协剿;尽数入关,则命卢象升关中助剿。臣还考虑到流贼号称40万,轮流出犯,势力雄厚兵力集中;我军诸将四散驻守兵力薄弱。流贼每到一处,皆历粮宿饱;我军每至一地,粮草转运,供应困难。流贼多马,日行百里无难;我军步卒,行动驰缓。敌我众寡、饥饱、劳逸之势,如此悬殊,是以贼势难平。臣请命洪承畴、卢象升二人选拔能征善战之将统率军队,每军一二万人,前锋、后劲、中权前后照应,这样才可能避免各总兵各自为战,为贼所乘的局面。今流贼大部再次东进,河南北有黄河,湖广南有长江,山东、安徽有运河,流贼无翅,安能飞越?各省据险扼守,督抚协力剿杀,流贼方可殄灭。”
崇祯览奏,以为可行,命兵部从速调兵协剿。张凤翼见皇上的情绪稳定了一些,便借机表白忠诚,恳请皇上派他到豫楚督师讨贼,崇祯考虑了一下,没有应允,不想扫他的兴,温言勉励了一番。
崇祯又感于地方大员办事不力,便大举裁换了一批。罢河南巡抚玄默,代以陈必谦;罢陕西巡抚李乔,以甘学阔为陕西抚。命卢象升总理江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山西、陕西七省军务,统关辽兵,掌尚方剑,旨准便宜行事。
在此之前,卢象升已升至湖广巡抚,其勋阳巡抚之职,为宋祖舜代;现在卢象升又升任七省总理,其湖广巡抚之职为王梦尹所取代。
卢象升受命之后,驰入汝州。当时官军新败,怯懦异常。卢象升临阵,身先士卒。士卒为之感泣,军心复振,战辄有功,渐渐扭转了颓败的局面。
崇祯为流寇日益嚣张,苦无良策,于是,召内阁大学士和府部科道的官员在一台召对。
少詹事文震孟奏道:“今调兵剿贼,本来用以保卫黎民百姓。现在官兵不但不能剿贼,反而祸害百姓,以致百姓有‘贼兵如梳,官兵如篦’的谣传。今惟严申号令,凡兵丁扰害百姓者,必杀无赦。将官有能约束兵丁秋毫无犯的,临军御史立刻奏闻,予以破格提拔。”
崇祯听了,略略点点头,说道:“卿说得不错。”
他想起前段时间,兵部的题本中说,曹变蛟的队伍已大为民害,老百姓的顺口溜说:宁被流贼抢,不教曹兵挡。流贼抢有限,曹兵害无穷。流贼抢民财,曹兵杀民命。就连前两年还号称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的曹变蛟的队伍,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其它队伍可想而知。虽然此事与平贼无关,但百姓民心也要略微收拾着。圣贤们都说,失民心者失天下嘛。
给事中陈赞化道:“陛下,文大人听说,理不为不正,然不可行。我朝自万历朝以来,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军士缺饷少则三四年多至七八年。军卒始则卖衣卖箭以度饥荒,今则卖子出妻矣。饥寒逼体,无以为计,掠夺百姓势在必然。而且将士们长年征战在外,军纪废弛由来已久,若骤加刹罚,不免激起军变,徐来朝、邓玘可为前车之鉴。”
文震孟素以刚方贞介著称,向来嫉恶如仇,以国计民生为己任,又兼诗书懂得多了,难免有几分书呆子气,但知道仁义所在,为民请命,不知时势如此,须得变通。
他听了陈赞征得一番辩白,一股正义感充塞胸臆,再次奏道:“陛下,臣闻民间团聚村堡,招募乡勇,正是‘人自为守,家自为战’之意。今官兵动辄以索粮为名,到处骚扰,以致流贼亦冒名官兵,混入村堡,奸淫掳掠。百姓欲堵截抵御,则恐误杀官兵,致犯王法;欲拱手任之,则子女钱粮,听任其捆载而去,则于心何苦?如此民害何由得除,寇氛何由得清?臣以为圣上当颁旨严加申饬:今后凡官丁所过,地方官预备草粮,勿得以恶草塞责,违者予以重典!官兵亦不许入村,违者听民间堵御,将官不能故意纵兵扰民。”
这时,大学士钱士升奏道:“臣以为官兵扰民,由钱粮不济;钱粮不济,由国库空虚;国库空虚,在民生凋弊。根本之法,在抚慰百姓,使之安于耕织,无使从贼。”
崇祯听他说了半天,知道他所述都是实情,但心里的不快却并不跟着理智的考虑而平息下来。他稍稍压了压不快的心情,冷冷地问道:“依卿看来,朕当作何处断?”
钱士升听出皇上的言谈中有愤怒讥讽之意,心里有点犯怵,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畅所欲言了。
他道:“陛下,臣以为当免除水旱灾荒各省及流贼践踏频繁各省积年所欠税赋,使百姓感念我主恩泽,死心塌地忠于皇上。也使流贼中之为饥寒所迫无心从贼者,投诚悔过,弃邪归正。”
崇祯皱了皱眉头,他三番四次听过靡免浪赋的乞奏,也看过不少这样的奏疏,以致再有人提起此事,他都感觉是老生常谈了。
这般大臣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以为是为民请命,全然不知辽东战事要钱要粮,西北边防要钱要粮,追剿流贼要钱要粮,这许多开销,从何而来?,崇祯也并非不知道陕西接连十来年荒旱,积年所欠的钱粮赋税,也许永远不可能收齐,难免只不过是卖个人情而已。
然而,这样的先例一开,其它各省群起效尤,那又如何是好?再者,百姓为饥寒所迫,尽可以向朝廷请求赈济,现在却动辄从贼,哪有这样不知廉耻的百姓?
钱士升见皇上愣了神,不敢惊动,弯着腰站在那里等着发落。
好半天,崇祯才回过神来,见钱士升一动不动地在那竖着,便开口说道:“你且退下,周恤民斥之事,朕已屡次颁旨啦!”钱士升听了这句不痛不痒的话,知道自己又白说了,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没精打采地退了回去。
这时,侍读倪元璐站了出来。崇祯见了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倪元璐是标准意义上的诤谏之臣,读了几本孔孟的书,但觉得自己胸中积聚的都是浩然之气,为了天下的安危与百姓的利益,不避利害,直言劝谏。
崇祯每每碰到这些又酸又硬的家伙,也禁不住有点儿头疼。
如果不搭理他们吧,他们一个劲儿在耳边聒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果杀了他们,他们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崇祯冷冷地看着倪元璐走出来,脸上不动声色,他不愿意露出傲慢或不快的神色,让这些号称方正的大臣说自己不虚己纳谏。
倪元璐道:“陛下,今年春天,盗贼震及祖陵,陛下诏罪己,布告天下。然则此举不当传为空言。如今百姓最感到疾苦的莫过于催科之重,臣请将崇祯七年之前的一应逋员,全数蠲免,又从崇祯八年开始督征。对有关部门的考绩,也从宽处置。东南地区的杂鲜,如绢布、丝棉、颜料、漆油之类,全部改从折色。此二者,诚于下有益,于上无损,百姓期望解除,犹如逃避水火。陛下每究发弊端便欲根除积弊,按臣纠章一上,牵连蔓延不休。以至数10年前之事,皆为究法,中间曲折隐秘,无暇顾及,含冤受屈者在所多有。百官慑于法令之严,皆畏罪饰非,有当言之事,亦三缄其口,如此则谁复敢以民间之疾苦告之陛下:陛下若不早图,天下事一日糜烂一日,必至无地非兵,无民非贼,刀剑交于牛犊,阡陌史为战场,陛下又如何安坐庙堂之上而统御燹之区?”
倪元璐说得动情,眼睛里布满血丝,眼圈红了,一点泪光在眼角闪动。
崇祯为他的耿耿忠心所感动,眼圈一红,便即放过了他言语中对自己的指责,脸色也不似初时那么冷峻了。他语气缓了一缓,道:“你先退下,你所奏的事,待朕仔细想想再作定夺!”
倪元璐见崇祯没有像往常那样的冷淡,心下也异常激动,他又大声补了一句:“还望陛下三思!”说罢,慢慢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崇祯轻轻叹了口气,他疲惫极了。在群臣面前,他不愿露出惫懒之色。
因为在他的想象里,凡是英明睿智之主,大都是开国之君,而这些人差不多都是沙场征战的老手,精力充沛,目朗神清。所以尽管他有时真的疲惫不堪,恨不得早早退了朝,在御膳房呈上早点之前,略微休息一下,可是做明君圣主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他只得苦苦支撑着,体质在他每天起早贪晚的勤政形象中,慢慢地消耗下去。
倪元璐奏罢,出现了片刻的沉寂,崇祯强打精神,作出从容不迫的样子,静静等了一下。他见没人再出班乞奏,便有一点迫不急待地说道:“传旨,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