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说，认祖归宗、名列族谱不仅是宗法礼教的需要，也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所在。一个人或家庭只有依靠家族的认同才有归属感，也只有依靠家族的力量在农业社会中获得安全感和群体合作的力量。从精神层面来说，家族信仰部分地解决了中国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心灵归属问题，因而带有准宗教性质。这种家族信仰现象在中国南方至今犹为强烈，尤其在潮汕地区更是以家族为建制进行各种活动。

因此，黄昌义被迫从波美村出走，不仅物质生活被剥夺，还在精神上被极大贬抑。波美村一直是黄昌义心头挥之不去的伤痕。也许他后来随妻子皈依了天主教，但是精神上未必找到归属。另外，作为一个上门女婿，无论是在黄氏宗族，还是在曾氏宗族，他都被视为一个“他者”，没有过去的“他者”——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

HGY发迹后，按照当地的习惯重修曾厝的老宅，还是当地“四点金”结构，只不过外墙上的砖雕与众不同，当地人家雕砖上都是戏曲人物，但是黄家老宅的雕砖是瓶花的图案，那是天主教家庭特有的装饰图案。这倒没什么，更让曾厝一些族人不满的是黄家大门两侧的石刻对联：“圣德古今第一圣，家道长流化万家”。上下联之首字，取意“圣家”。能够自称“圣家”，气魄格局的确够大，但这种 “孤家寡人”式的孤傲，却与中国传统格格不入。黄家试图在自己的理想中创出一番天地，但现实中却是一直陷入中国传统的轮回中。

黄昌义的孤独，黄家人的孤傲，就像乌尔苏拉的大家族一样，写在吉普赛人的羊皮卷上。

2、母亲的盔甲，家族的庇护

她身上披着蔑视一切的厚厚的盔甲，这是世间的任何诱惑都无法刺破的。

——《百年孤独》

就像小说电影里那些大家族一样，一个坚韧而强干的女性大家长总会在关键时刻撑起家族的希望，比如《杨家将》中的畲太君，《大宅门》中的白文氏，《百年孤独》中的乌尔苏拉。

曾婵贞也同乌尔苏拉一样自强不息： “从来不是那种任由命运肆意摆布的女子，她生来不是适应命运的，而是来改变命运的”，也像乌尔苏拉一样坚忍不拔： “即使命运将众多变故一起砸下来，她也没被压弯了腰。”

在一切宗教信仰都是禁忌的时代，曾婵贞仍旧坚守着家族几代的天主教信仰，而且四个孩子生下来，都偷偷地给他们受洗。虽然家族已经没落，家庭非常贫困，在她勤劳持家下，日子也能挺过来。

相比于父亲的低调隐忍，母亲及其家族对黄氏兄妹的影响要大得多。她给孩子们讲述曾家祖辈出海经商的经历，祖上曾经是泰国有名的侨商，生意做得很大，开了很多店铺，贩卖布料、糖、鱼、豆等，在泰国显赫一时。曾婵贞告诉HGY兄妹，泰国华人商铺只要打上他们曾家的名号，生意马上就会红火。

尽管家里贫寒，但曾婵贞会要孩子们保持自尊和自信。HGY的妹妹黄秀虹回忆小时候，常记得母亲不愿意对外示弱的态度，无论家里多么困难，都不许她对外说。有一次，黄秀虹因 为学费没有凑齐，说给了外人，被曾婵贞一顿训斥，并告诉黄秀虹，她会想办法弄到钱。

“只要上帝让我还活着，这个尽出疯子的家里就缺不了钱。”她就像乌尔苏拉一样，是家里的主心骨。当黄俊钦、HGY兄弟要去内蒙做生意时，她千方百计筹措到了4000元资本金。

曾婵贞也给孩子们讲《圣经》里的故事。对黄氏兄弟来说，影响最深的是《圣经·马太福音》里关于“马太效应”的经典故事：

一位主人要远行，给三个仆人每人分了一些钱。等他回来后，其中两个仆人用分到的钱做生意赚了钱，第三位仆人把钱埋起来，没有增值。主人就把第三个仆人大骂一通，然后把原来分给他的钱收回来，一并给了赚钱最多的那个仆人。

钱能生钱，这个道理自幼就打进了HGY的脑海里，在他日后的摸爬滚打中，他还把这个简单的道理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进一步玩出更多新花样，年纪轻轻就成了中国首富。

所以，HGY对母亲非常尊重，对外捐款总是用母亲的名字，回家乡修水池修教堂，都是以母亲的名义。而曾婵贞最能展现大家长权威的时候，还是在HGY东窗事发之后。

HGY一审被判有期徒刑14年、罚没8亿元之后，妻子杜鹃由之前的取保候审改为当庭收押。HGY不服判决提起上诉。为了让杜鹃尽快出来，曾婵贞逼着女婿张志铭夫妇拿出了5000万罚金。二审时法院认为，HGY妻子杜鹃因在二审期间缴纳了2亿元人民币罚金，且确有悔罪表现，法院将其原来的3年6个月实刑改为有期徒刑3年，缓刑3年。被宣告缓刑的杜鹃当庭获得释放。

不久，接任GM董事长的陈晓联合外资贝恩资本，准备稀释HGY股份，把黄家赶出董事会。这时老太太合纵连横，首先联合两个女儿守住黄家股份，同时也与贝恩股份私下沟通，最终让陈晓未能得逞。

不仅如此，老太太还真如畲太君一样披挂上阵，直接介入GM经营管理当中。2014年GM经营困难，需要与几大供应商重修和睦。尤其是格力，当年HGY发动价格战时与格力闹翻。为缓和GM与格力的关系，七十多岁的曾婵贞带着GM众多高管及大区总监，集体到访格力总部，为当年HGY与董明珠的掐架擦屁股。

为了支持儿子，曾婵贞像乌尔苏拉一样 “挖出剩余的遗产，连同她可观的积蓄” 。老太太的活力、勤劳和不服输的精神，成为家族的守护者和精神指引。

但曾婵贞也和乌尔苏拉一样，是孤独的守望者，看着子女们在欲海里拼杀，只能孤独地守护者自己的天主教信仰。

3、孤独的种子

孤独犹如影子存在生命的一隅。

——《百年孤独》

虽然是受洗的天主教徒，但在HGY身上看不到多少天主教徒的气质，虽然是潮商的典型代表，但HGY没有潮汕生意人的圆融和气。不过，他把潮汕商人的勤奋、精明发挥得淋漓尽致。

“17岁跟着大哥到北京做生意，一手创建GM，中间经历了多少白眼和辛酸，只有他自己清楚。后来虽然成了中国的首富，但是内心的自卑和不安全感并没有消失，剃了一个大光头，一上台就双手抱拳：‘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大哥’。回答媒体提问的时候，也还是有些害羞，说话非常谨慎。那时得知，HGY的办公室有400平方米那么大，平时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很少和下属沟通，非常孤独，也非常用功，因为事必躬亲，曾经累得眼睛出血。现如今人在狱中，下属还是原来那些下属，GM已经不是原来那个GM……”

这是一个熟悉GM的网友在2010年发的网帖，一时让人唏嘘不已。

在鹏润大厦28楼那个诺大的办公室里，往往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身影。不苟言笑，很少与下属沟通，他喜欢自己的这种孤独，也把孤独写在自己的脸上。

GM的危机，在他的孤独中就已埋下了种子。HGY从小不爱说话，性格偏内向，但在生意上杀伐决断，极有主见，而且不达目的不罢休，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去实现既定目标。这是他成功的主要因素，也容易让他走向另一个极端，那就是太过自信，专横独断，不给他人包括合作者以机会。这种性格在创业初期可以让企业很快脱颖而出，但不是一个企业长久的生存之道。

“每天他藏在他那深如宫殿的办公室里，除了全国几大区的营销总监能和他直接讲话，下面的人很少能见到他。”GM的中层干部如是说。在GM，中层经理一般很少能有见到“黄总”的机会，但是HGY不仅亲自考核每一次高管人员的任免或升迁，就连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二级、三级公司的经理，他也亲自过目。

所有人都必须跟着他的思想打转，以便让他的意志充分贯彻，来实现他的目标，不行就换人。频繁更换高管，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包括他的亲妹夫张志铭，在他的扶持下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也曾“五起五落”，成为GM内部最知名的员工。

曾经应聘过GM高管的一位职业经理人说，HGY是他见过的最不可捉摸的老板：“他一言不发，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看着你，你感觉自己仿佛是笼子中的一头猎物，你不可能和他有平等对话的机会。”

有人说他这是霸气，有人说他是唯我独尊，有人说他这是故作神秘。也许他就像奥雷利亚诺上校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孤独，沉默寡言，察觉而不动声色。 “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噬着他的心。”

但不可否认的是，九十年代他参加中国人民大学周末营销班学习时，还专门去人大图书馆研究心理学，然后利用自己的长处给同学补心理学。作为交换，接受他补习的同学要给他补《会计学》。

作为成功的企业家和领袖人物，不管他有没有接触过心理学，都能深刻洞悉人性的弱点并加以利用，从而影响他人的决策。在长期商业活动中，大部分潮商都擅长交际和公关，但学过心理学的HGY进一步把心理学理论用于店铺的营销策略上，比如他很早就利用人的从众心理，让员工在店铺门口扮演顾客排队购买。

虽然HGY已经认识到心理学在营销中的作用，但是却没有从更深层面来理解，没有共情和同理心，这是他性格中孤傲的一面所决定的。

4、“相融共生”的虚幻

往日的推心置腹已经一去不返，同谋和交流变成敌意与缄默。

——《百年孤独》

在鹏润大厦HGY的大班台后面，挂着一幅“商者无域”的书法，据说是启功的字。“商者无域”是潮商巨头李嘉诚的商业哲学。作为李嘉诚的同乡与粉丝，HGY把“商者无域”直接作为自己的经商理念，而且还在后面加了四个字“相融共生”。

HGY称，所谓的“商者无域”，就是经商是没有边界的，如何能用自己的思维左右出击，找到谈判的点；所谓“相融共生”，就是要想取得生意上的持续成功，就必须与整个价值链的各方以及社会的关系保持一定的融洽。

然而在业内，没有几个人会认为那时的GM真的想“相融共生”。对于竞争者，业内形容GM为“屠刀”，是“价格屠夫”，这种价格战有利于消费者，但是过分为之则苦了供应商。供应商是GM的合作者，但恰恰在供应链上GM的霸王作风，让供应商叫苦不迭，但供应商也只能发发牢骚，奈何GM不得。GM的一些供货商认为：“一句话，GM完全是单边主义，供零之间合同的谈判完全是他们说了算。要么同意，签合同；要么撤展台，走人。”即便是格力这样的大品牌供应商，也不能与之对等谈判，最后只能闹掰。

GM电器向生产商收取各种费用，包括：进场费、管理费、上架费、空调安装管理费、展台费、代理费、广告费，等等。一个小家电企业在这方面的开支每年要高达上百万元。HGY曾表示，进场费“就像个人收入中除了基本工资以外的其他收入，比如奖金、补贴等，是渠道综合毛利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

有媒体曾报道，HGY被拘后，GM的部分供应商有些“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意思。还有些供货商虽然嘴上说支持GM，但实际上已经减少了向GM的供货量。

对于离开GM出去创业的竞争者，HGY更是手不留情。2004夏在GM人事地震中，跟随HGY十年的何炬离开GM，带着一干人在深圳成立易好家商业连锁有限公司。HGY为此大为光火，在易好家成立之初，HGY找到易好家母公司中国建材集团高层，直接把易好家收购，何炬等人被迫回到GM。

对供应链生态的压榨与苛刻，尽管让HGY获得竞争上的主动，但是却不能形成GM的核心竞争力，在电商风起云涌的时代，GM的成本又是当然无存。

在HGY出事的这一年，段永平带着一个门徒参加了巴菲特的天价晚宴。这个门徒后来开创了拼多多，不但成为新一代电商领军人物，而且在今年4月战略投资了GM。

5、商者无域的边界

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百年孤独》

潮商被认为是中国的犹太人，早早就认识到金钱的本质，而且对金钱不问出处，这样保证了他们的思想是完全自由的，丝毫不受世俗观念的约束。哪怕是垃圾，只要里面有“金子”，也可以成为发财之道。这就是潮商心中的“商者无域”。

对于HGY来说，“商者无域”更可以运用至他雄心所至的一切。从内蒙倒卖，到北京珠市口租下门面做坐商，HGY不但抢占了时代的潮头，而且敢于火中取栗，这无疑是那一代生意人的原罪。

1988年 “物价闯关”改革引发全国性的抢购风潮，黄氏兄弟在北京狠狠地发了一笔大财，但在天子脚下敢这么干，有点刀口舔血。因此在国家大力整顿偷税漏税、走私等形势下，兄弟俩几家门店被关、一批货物被没收，而且黄俊钦再次被抓，不过幸运的是HGY又一次侥幸逃脱，在外地躲了好久才敢回北京。但20年后就没那么好运了，2008年11月兄弟俩双双被抓。

GM在北京的发展，不但让他切实体会到了“钱可以生钱”的秘密，他还发现了一个更快生钱的奥秘——利用别人的钱赚钱。对于零售商来说，占用供货商的资金，几乎就是没有本钱的投资生意。GM门店多，销售好，成为供应商必须仰仗的渠道，因此利用渠道的霸权，GM可以把供应商的资金尽量压下，这些资金可以放在银行吃利息，也可以放贷，更可以拿来做别的投资，比如房地产。九十年代HGY兄弟便开始投资房地产，鹏润家园便是首个项目。从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GM为何如此压制供货商。

但是最让HGY兴奋的是，在GM借壳上市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又一个更快“生钱”的方法——利用资本市场的杠杆“生钱”，而且资本市场玩的都是上亿的巨资。金融不是不可以玩，但是有着高风险的边界，但他恰恰玩走了火。

2004年GM成功借壳上市后，HGY身价大涨，一跃成为2004年中国首富。为了获得更大的杠杆效应，他加快了扩张步伐，开始狂热的收购，几乎要把国内电器卖场全部纳入囊中。

从2005 年 4 月开始，GM电器先是以 1.2 亿元收购了哈尔滨黑天鹅，继而以 1.8 亿元购得中国建材旗下深圳易好家商业的全部股权，后来又并购了江苏金太阳的家电业务，投入远超1亿元。两起最大并购发生在2006年和2007年。2006 年 11月 1 日，GM电器以 52.68亿港元（换股+现金方式）收购永乐，2007年12月14日，GM电器又以不低于36.5亿元的高价从苏宁手中夺过了大中电器。

让HGY东窗事发的是中关村。2006年7月，HGY控制的鹏泰投资成为“中关村”的第一大股东后，逐步把“中关村”总计50多亿元的债务处理干净,这时HGY想把GM系的地产业务装入“中关村”，但这个方案因“宏观调控力度超出预期，紧缩货币政策对国内地产业务冲击巨大，拟注入中关村的房地产类资产盈利前景不明确”，宣告失败。地产业务重组的失败，以及GM需要大量的保证金来进行票据承兑，资金压力大增，这些都让HGY最后铤而走险，在中关村股票交易上做文章。

很多中国企业家创业时“踩红线”，冒险闯出一条路之后，运作越来越规范，但是HGY没有感觉，没有认识到商者也是有边界的，没有处理好G与商的关系。传统上潮商的产生与发展基本处于G的压制之下，因此潮商群体坚持在商言商，与G方保持一定距离，但是HGY这一代的潮商不一样，尤其是地产商，与一些GY有密切的关系。HGY出事后，牵涉GY从副B级到正B级数量多达数十位，其他级别的GY就更多了。

但是在中国，能把握好G商之间关系的企业家少之又少。对于草根出身，又没读什么书的HGY来说，更是如此。 “只是觉得人的内心苦楚无法言说，人的很多举措无可奈何，百年一参透，百年一孤寂。”

《HGY真相》的作者李德林说：“现实社会中，GY，包括ZF的权力都是受约束的，都是有限的，而商人信奉的则是‘商业无域’，商业的欲望是无限的，当这个欲望超越了所依赖的权力，距离商业失败也就不远了。HGY只不过是以更极端的方式把这种失败演绎出来了。”

6、神话能否延续？

这个家庭的历史是一架周而复始无法停息的机器，是一个转动着的轮子，这只齿轮，要不是轴会逐渐不可避免地磨损的话，会永远旋转下去。

——《百年孤独》

2020年6月24日HGY被假释出狱，掀起舆论一阵狂欢。有媒体质问，“是谁在神话HGY？”实际上人们都知道HGY这些企业的成长之路，神话他，只不过是借他人的美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江湖太需要传奇。孤独的行者更令人好奇。

自由后的HGY会有什么作为，舆论猜测颇多。实际上，他再干出一番大事业不奇怪，他就此退隐做寓公也不奇怪。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把目前的GM带出困境。我们关注他，是关注一个作为时代标志的企业家能否走出自己的困境，摆脱周而复始的宿命。

在他重回鹏润大厦办公室后，看到“商者无域”四个字，是否会想起刚在北京开店时在路上捡到的那本书。书中说：

这是一个读书人的路，也是他命中注定之路，期间有着无比的欢快，尽管这种结果是一种寂寞。

这本书的书名是《自我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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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 示范区研究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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