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后套这个地方
——《河套平原》创作谈
向春/文
我出生于内蒙古河套平原，就是黄河几字形上端。这里历来是游牧民族的栖居地，北屏阴山，面向黄河，风吹草低见牛羊。清道光直到民国，这片土地接纳了数以万计的春出秋归的走西口的“雁行人”，形成了中国历史上重大的人口迁徙——清末民初的走西口大移民。河套平原西部的后套地区俗称大后套。
这里是黄河冲击平原，开渠就能灌溉，因此在没有现代测量工具的情况下就出现了优秀的民间水利人才。大后套西南高，东北低，比如暴雨天，人站在一个开阔处，观察地面迳流的流转方向，就可以测定渠线的走向。黄河决口后，骑着快马用木杆测量水的深度，也可以把握地势的高低变化。如果要开渠，如何勘定渠线呢，黑夜，疏落地点上三盏灯，放在地面的一条直线上，然后人爬在地上，根据气压原理一段一段地倒换观测地形高低，并打桩标记。决定了渠线后，用十个柳编水斗，涂成白色，斗沿上各钉一丈多长的竹杆，自渠口起，每隔二十丈立一个水斗，共立十个，随即站在第一个水斗南面，向北了望地形高低，以测定开渠的坡度和每一个竹杆下应取土方的深度，书于木签上，依次类推，直至渠梢。民间水利专家在河套开挖了十大干渠，解放以后的黄河水利灌溉也基本沿用这个渠路。
有水有粮有人，近代史上，这片土地用它宽阔的胸怀接纳了人民、政客、军阀，直到1949年响应了傅作义将军的和平起义。这里蒙汉杂居，民风淳厚。每一间土房侧都有土质的房梯，人们上房如履平地。房顶的作用一方面是晾晒谷物，更重要的是嘹望有没有走向村庄的客人。只要看见客人来了，河套人家的烟囱会不约而同地冒出青烟，鸡窝里的公鸡鸣叫起来。在后套，要饭的人好象是远方的亲戚，吃饱了喝足了得动弹一下吧，最终变成了河套的农民。这些人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人活着不是为了肚皮，是为了脸面，河套人重情谊爱面子，借一盆米还两盆面，趁人不注意倒进人家的面瓮里。
河套人崇尚农业，万般皆下品，除了种地开渠，做别的都不是正路道的营生，只有种地开渠，在人们心目中至高无上。从黄河上引水开渠，有水的地方就有地，地有了水，就等于人有了血，种上庄稼，嗖嗖地长，种一颗收一百颗，种一麻袋收一百麻袋，还有比这更光荣更厚实的营生吗？粮食越来越多，人口越来越稠，地也下子儿，人也下子儿，河套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大后套的春天，黄牛遍地走。东村的锁头扛着犁铧喊，二毛旦你家下甚种子了？二毛旦说，老哈数，种白欧柔麦子，割了麦子种菜，球事不碍。春小麦收了之后，翻了地浇了水就点菜籽，可以种大白菜也可以种蔓菁。到了秋天，一棵棵大白菜万众一心地卷紧了菜心，剥都剥不下来。蔓菁胀出了地面，上面的青下面的白。上冻了，屋檐下戳着两面瓮，女人们腌菜，一瓮酸白菜一瓮酸蔓菁，夜幕降临时，每一家的屋檐下黑黢黢地蹴着两个武大郎。
大后套的冬闲时日子是最舒坦的。粮食在粮仓里丢盹哩。腊月的猪早晚挨一刀，挨了刀的猪肉挺在凉房里等着人吃哩。如果这个时候哪家的老人死了，大家就说，哎呀这是个好人，可是死好了。寿终正寝的老人走了要停放七天，这七天是主家的体面。七天里全村的人都来家吃炸油糕。男人们泡了黍米，握着碓杵在碓臼里扑通扑通地捣糕面。女人们抹起袖子做油糕。把糕面用水揉了，在屉上蒸，熟了就放在案板上沾着胡油踹。拽成小剂子，里边包上甜绵的红豆沙，捏成小耳朵状，哧啦哧啦往油锅里扔。趁着热吃，外焦里嫩，咬在嘴里忽颤颤的，香的舌头都抽筋哩。有时候全村的人能把一家人吃塌了，不过没关系，你可以到别人家去吃，一个正经后套人到谁家吃饭是看得起谁。一家死了人，全村的女人都是要哭丧的，如果死的是男人，女人就哭：哎哟哟，哎哟哟，碓杵杵没了碓臼臼谁来捣啊捣------哭丧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直哭到命若游丝，一口气猴皮筋似的半天才从很远的地方拽回来。一个女人从外村住娘家回来，一进村看见了引魂幡，她扔了背上的孩子跪下就哭。天呀地呀王母娘娘咋就打了瞌睡呀，哭罢了起来问旁边的人，死的是谁呀？
当地说的方言，是在晋陕方言基础上形成的，再加上一些蒙古语的译音。河套话形象，扎实，幽默，直率，一竿子到底，不打一点弯。可骂人的时候可会拐弯抹角，比山说水，唱歌一样的好听。
唐（傻）老婆儿，做甚嘞？
做营生了哇，你看不见我屁股撅在天上了。
歇缓一阵哇，营生营生往出生了你能做完嘞？
养下这么个气门芯穷球打炕板子嘞，为刨闹这点彩礼，我快受成一把锄头嘞，每天喝的瞪眼儿（照见人影的）稀粥，吃上点荤腥放屁还得堵筛子嘞。
他娶媳妇他受了哇，你寡妇生涯的老腿旧胳膊的拆卸下来也当不了个顶门棍。
跟我闹饥荒的嘞，跟命拧眉（别扭）嘞，说娶不上花眼子就跟我叛命嘞。吃的是稀饭还想屙干屎嘞。
你尿也不要尿他这个烂夜壶，让没过门的媳妇拿住了，还整点（收拾）他的寡妇娘嘞，长上个橛子就是个男人嘞？还不如拔上一根鸟毛上吊咯——
这里的人们唱的爬山调（也叫酸曲）俗中带雅，情歌更是风流绝代，听了河套的情歌三个月不知肉味。
白葡萄呀红果果
小妹妹好比花朵朵
山羊绵羊喝水哩
我和妹妹亲嘴哩
红莲豆嘴嘴白生生的牙
海棠花脸蛋蛋亲死哥哥呀
井里头打水一根绳，
哥就爱妹妹一个人
穿上红鞋圪扭扭走
早晚你脱不了哥哥的手
河套人睁开眼看到的是山野草地，歌声是无处不在的倾诉。人们生活很艰苦，可心胸开阔，天性乐观。这是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相结合的共同特点。因为有土地，人们就有依靠，也许今年遭年馑，兴许明年粮仓憋破哩，有地有水还有老天爷愁啥哩。土地是盼头也是悬念，一路这么过下去，天就黑了一茬人就老了。这里的人好像不太忌讳死，一过中年就割寿材，漆彩描金，龙飞凤舞，四平八稳地停在墙根下，好像对待家里的一件家什，随时准备着用哩。寿终正寝的人是有福气的，是活着的时候修下的，因为你好好地活了，所以就好好地死了，死了也极尽哀荣。这厢孝子贤孙哭天抢地，那厢红男绿女鼓乐笙歌，歌功颂德，死了的人是全村最好的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甚至也来荤段子，扭腰送胯，打情骂俏，热闹的几乎要把房顶子掀了。仿佛故事的主角到那边后就会活的这么红火。死了会这么好，谁还那么刻意地在乎死呢？河套女人总把死挂在嘴边上，提醒男人该下地了，就说，阳婆都晒在屁股上了，死了躺在棺材里凉凉的好好睡咯，现在睡够了到棺材里做甚呀。
我出生在河套平原的一个镇子上，大杂院，大嗓门儿，隔着一百米男人打呼噜女人倒闲话听得一清二楚。女人的普遍特征是能干壮实，当男人用的，屁股大如斗，结实得象一块块压菜的石头。河套女人是不怕男人的，打起架来五个回合之内不分胜负。对男人的好也是掏心挖肺的。困难时期，人们都饿得脖子支不住脑袋，可大部分的人家细粮是给男人吃的。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是要当人用的。有了男人就会有一二三四五个孩子，没了男人，至少要有两个孩子饿死。就像种子是农家最紧要的东西一样，男人就是种子。道理就这么简单。男人对女人也不赖，外面的人给一点稀罕吃的，男人就揣进口袋里。别人问你咋不吃呀？男人嘿嘿笑着说，不瞒你说，家里那个怂老婆嘴可馋了。别人开玩笑说，那你家的孩子嘴不馋呀？男人说，孩子吃的日子在后头，急啥哩。
这里面多菜少，人们喜欢锅贴子，一边焦一边暄，裹着菜香。哪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小心我给你一个锅贴子，意思就是小心我给你一个耳光。如果这时女人有点娇嗔，那就很暧昧了，把骂人当成了撒娇。人们也爱吃焖面，就是菜上面蒸面条。有油有水有菜有面一锅烩了，又省事又实惠，能香塌脑门囟。一个人看见另一个人喝多了，就说，哎呀，咋喝成这样，几个菜呀？或者一个人上馆子吃饭，抹嘴的时候会说，这么好的馆子可惜没有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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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
作者：向春
甘肃文化出版社
作者
简介
向春
向春，小说作家。在《当代》《十月》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一百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连载。著有长篇小说《妖娆》《河套平原》等四部，小说集《时间漏洞》《向春的小说》《西口外》三种。获《小说月报》第十六届百花奖，多次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作品》金小说奖等奖项。鲁迅文学院第二期高研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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