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清远受灾严重的村子，水位已涨到两层楼高。“好多年未见过这样的现象了。”有清远市民对记者说，“眼睁睁看着街道上的汽车漂浮在水中。”同时，清远个别社区停电。

当地小水电站自然也受到影响。

4月23日，广东省清远市清新区，北江上游迳口闸坝、迳口大桥一带，洪水涛涛 视觉中国图

暴雨导致水库水位迅速上升，不仅增加了泄洪的难度，还可能使水库超载，对坝体安全构成严重威胁。水流速度的急剧增加，给电站的水轮机和发电设备带来了巨大冲击，设备损坏和安全事故的风险也随之上升。

此外，暴雨、雷电等极端天气可能引发电气设备故障。更令人担忧的是，暴雨还可能诱发山体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对小水电站的安全构成直接威胁。这些安全隐患不仅影响小水电站的正常运营，更对人员安全构成严重威胁。

陈凯阳说，面对暴雨的侵袭，公司各个小水电站的值班人员时刻盯紧电站的进水情况。

陈凯阳所在的公司，在清远地区运营着数十家小水电站，这些电站遍布在广东粤北山区的青山绿水间，正是清远小水电的一个生动缩影。

小水电是指装机容量在5万千瓦及以下的水电站，具有投资少、周期短、见效快的优势。根据世界能源理事会、美国国家可再生能源实验室发布的数据，小水电的能源回报率是风电的9倍、光伏的56倍、火电的68倍，发电效率分别是风电、光伏的2.2倍和3.5倍。

《广东省电力工业志》记载，清远市的水力资源理论蕴藏量占据了全省水力资源蕴藏量的12%，位列全省第三。这一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得清远市成为广东小水电产业的重镇。清远水利局年初发布的《清远市水利局2023年工作总结和2024年工作计划》显示，清远目前至少有1306座小水电站。

截至2021年，广东共有小水电站近10000座，覆盖清远、韶关等21个地级市的89个县（市、区）。

在经济效益上，2021年，广东全省小水电年产值约110亿元，是部分山区县财政、村委经济、产业扶贫、农村社会公益事业的重要资金来源。如在清远连南、韶关乳源两地，小水电站年产值分别占财政收入的30.9%和26.3%。

陈凯阳向记者介绍，他们公司的小水电站大多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候，清远电力供应严重不足，小水电站应运而生。它在解决农村无电缺电问题、推动农村经济社会发展、保障应急供电等方面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如今小水电在清远的电源结构中依旧占有较大比重。截至2021年底，清远的电源装机规模为466万千瓦，其中新能源装机容量为166万千瓦，而水力发电装机容量则高达188万千瓦。

清远小水电站的发展历程，也是中国小水电站发展的一个缩影。

中国小水电至今已经有百年历史，但主要起步于上世纪7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提出了“自建、自管、自用”的水电开发方针，鼓励各地建设水电站，开创了中国特色农村电气化道路，从1978年到20世纪末，平均每年增长88万千瓦。

进入2000年以后，在国有资本的引导下，鼓励和支持集体资本、非公有资本投入农村水电建设，极大地推动了农村水电发展，到2008年底平均每年增长330万千瓦。

“那是最疯狂的时候，光是在2006年，我们在清远阳山就开发了5个小水电项目。”清远某小水电企业高管李宇明向第一财经记者回忆，“那时，行业里曾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只要来水，小水电开动起来就是‘印钞机’。我们那几年赚了一大笔。”

边整改边发展

回忆起2006年左右，李宇明对于当时贫困地区对小水电站的热情记忆犹新，“那时相关部门在有些环节的审批上，态度很多时候是差不多就行了”。在部分地方政府的宽松审批态度下，小水电项目迅速上马。然而，随着项目的推进，一系列问题逐渐浮现。

关于小水电站建设，争议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其中，民间有一种观点认为，小水电的建设可能导致洪灾。对此，中国水力发电学会原副秘书长张博庭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小水电因其独特的调节性，在控制和调节洪水方面具有显著优势。他说，小水电的开发实际上有助于减少洪涝灾害，而非加剧。但同样应该注意的是，他认为小水电站会对环境造成破坏、导致洪灾的观点也一样有自己的论据。

清远的小水电站也在争议声中蓬勃发展。

此前，记者曾到清远就小水电进行采访时，电站周边村民曾反映，他们用于灌溉田地的水常常不够用，原因是水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水电站截走了。

清远市人民政府网站2021年公布的一则相关情况表显示：有群众反映清远市与韶关市的交界处的石门台自然保护区开发了很多小水电站，接近100个，同时建立了水渠，利用水动力支持水电站发电，截住水流，导致自然区的水流干枯，影响生态。

经核实，清远市英德市区域内涉及石门台自然保护区的水电站有42座。水电站的拦水大坝（陂头）具有蓄水发电、截洪调洪作用，部分还具有灌溉和供水等功能，可能会造成一截水量减脱河段，对河段生态产生影响。

水利部曾指出，小水电站在发展中主要存在以下问题：采用引水式开发的水电站没有考虑下泄生态流量，在枯水期，致使局部河段减水或脱水；一些电站在施工过程中，因为没有采取有效防护措施，对环境造成了一定影响。

中国自2018年底开始对长江流域的小水电进行了大规模的清理整顿。

在清远，记者查询《清远市水利局2023年工作总结和2024年工作计划》时发现，清远“已退出81宗小水电站”。陈凯阳说，这些电站主要位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退出运营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

面对“老、破、旧”水电站的安全隐患，清远采取了多项整改措施。陈凯阳所在的公司便是其中之一。“原来我们大部分都是改机器，原来的机组比较陈旧。”他说，但近年来公司主要对机器和自动化设备进行了改造，提升了发电效率和安全性；同时加强了通信和集中管理系统的建设，以应对安全风险。

为符合环保要求，该公司还投入资金建设了生态流量监测系统，通过接入当地的监管平台，为主管部门随时掌握各水电站的流量下泄情况、保障下游河流的生态用水需求发挥了重要作用。

陈凯阳说，虽然这些投入看似不大，但在山区信号不佳、设备易损等条件下，维护成本相对较高。

经过一系列的清理整顿后，全国小水电站数量逐年减少，从2017年的超过47000座减少至2022年底的约41000座。而在此次清理整改过程中，国家已明确要求健全小水电绿色可持续评价管理制度，鼓励打造绿色可持续电站。

水利部农水水电司副司长邢援越则曾在2022年表示，小水电在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目标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且还兼具防洪、灌溉、供水、旅游、保护森林植被、水源涵养等社会、生态效益。

2020年，全国小水电发电量2400多亿千瓦时，相当于2.15个三峡水电站的年发电量，分别约占水电与非化石能源发电量的25%和10%，相当于每年节约7400万吨标准煤，减少二氧化碳排放1.85亿吨。

在张博庭看来，随着能源转型的推进，小水电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其调节性强的特点使其能与风光等新能源有效互补，满足居民的用电需求。

大雨停了，之后呢？

水电站的本质是靠天吃饭。眼看着持续降雨，陈凯阳心中却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雨能下得均匀一些就好了。”

过去，陈凯阳的公司电站收益颇丰，但近年来降雨量不稳定，尤其是2022年全国的罕见干旱，使得他们公司旗下的多个电站一度面临无法发电的困境。

所幸的是，广东小水电站的上网电价相对较高，平均达到0.43元/千瓦时，远高于全国小水电0.31元/千瓦时的平均上网电价。这种价格优势在某种程度上对冲了天气带来的影响，为公司的稳定运营提供了一定的保障。

电价直接影响到电站的盈亏。然而，并非所有的小水电站都能享有这样的价格优势。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在四川、云南等地，部分小水电站的上网电价低至0.189元/千瓦时。多名从业者向记者表示，这样的价格使得许多小水电站的运营变得举步维艰。受此影响，早在2021年，就有不少投资者在闲鱼上公开售卖小水电站。

邢援越表示，由于各种原因，小水电上网电价一直偏低，一些地方甚至存在水电价格不升反降的情况。“我们也在积极反映，希望通过绿色改造后的小水电，在它采取的生态保护措施都到位的情况下，从价格机制上予以激励，制定出反映生态修复和治理成本的小水电上网电价政策。”

当前，小水电站的平均发电收入并不高。据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小水电专委会的董大富主任委员去年介绍，长江经济带10省市的单站平均发电收入约为200万元，而在江西省，这一数字更低至约60万元。

李宇明没有向记者透露其小水电站的当前收入情况，只是说“多个小水电站目前只能做到盈利一点点”，而2022年的干旱天气甚至导致个别电站出现亏损。

小水电站往往地处偏远山区，交通不便，加上工资待遇吸引力不足，年轻人普遍不愿前往就业。“我们电站看管人员的月薪只有三四千，招了两年都没能招到年轻人。”李宇明无奈地说，目前，仍在坚守的都是跟随他们几十年的老员工。

面对这些困境，李宇明表示他打算出售在四川的电站。同时，这位62岁的电站经营者还面临着另一个普遍问题——接班。他在广东拥有20座小水电站，这是一份可观的产业。但他的儿子并不愿意继承这份事业，而是选择了在深圳的一家科技企业工作。“再过几年，我可能就得交给别人来管了。”他说。

相对以上种种难题，李宇明更担心的是，在未来的清理整改中，小水电站会不会被“一刀切”，“毕竟这种事情在一些地方已经出现过”。

针对部分地区在清理整改小水电过程中采取的“一刀切”做法，张博庭认为这并不可取。他提到，国际上对小水电的支持态度明确，联合国等国际组织对其发展给予高度关注，认为小水电在能源转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

张博庭建议，应该从国际视野出发，重新审视小水电在能源转型中的角色和价值。通过加强技术创新和环保改造，提升小水电站的发电效率和安全性，并注重其生态环保效益的发挥。同时，政策引导和资金支持也至关重要，以推动小水电的可持续发展。

4月22日中午，持续连绵的大雨终于暂停。此时此刻的陈凯阳，终于松了一口气。

（文中陈凯阳、李宇明为化名。实习生郝梓竹、黄玟骆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