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孟晋，文艺评论家，诗人，纪录片导演

翟松，《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文版音乐剧演员

老卡拉马佐夫：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翟松：想问一下李医生，如果卡拉马佐夫家来600号看病的话，你会怎么给他们写病历？我们具体分析一下，我暂时进入费尧多尔这个角色。

作为卡拉马佐夫家儿子们的痛苦之源，我是这个家族的家长。你可能听过那些评价我的词，无耻的酒鬼，放荡的淫棍，卑鄙的小丑。

但我其实是个充满魅力和活力的人。我只相信亲手摸到的，亲口尝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享受美食、喝酒和欣赏女性之美。孙老师，您觉得我在原著中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孙孟晋：老卡拉马佐夫如果在生活中出现，还是蛮恐怖的。他是一个非常狂妄、放荡，同时酗酒，对孩子没有责任心的人。

在原著里面这三个他正式的儿子，全部在很小的时候送走了，送到母亲那一方去。他又是非常狡猾的人，甚至算计到他孩子母亲留下来的卢布。

但是他又有一种自我的，觉得我爱女人、爱美酒，跟你没有什么关系。我自己这么勤俭、这么努力，能赚钱。

翟松：一套自我逻辑自洽。

孙孟晋：对，有一套逻辑的。

翟松：李医生，您觉得费尧多尔有什么样的疾病？

李伟：我们从剧里他的行为特点，挖掘他可能有什么病，但到底有没有无从考证。单纯从精神病学或者心理学上，他比较像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这种人格障碍，往往很喜欢侵害别人的利益，同时自己没有任何的羞耻感。他会去抢劫，去放高利贷，去讨好各种女人。他觉着我像个小丑没问题，只要达到我的目的就可以了，他是缺少道德良知的。

这在精神病学里算最难治的疾病之一。现有的药物没有太明显的效果，更多要靠心理治疗。但这类人在治疗中会质疑你，他觉得自己没有问题，所以心理治疗也有一定困难。

音乐剧《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文版剧照

伊万：

精神分裂症

翟松：接下来是我的二儿子伊万。

他是个让我非常困惑和担忧的孩子，他精明睿智，具备很高的智力和观察力。他与我在价值观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我承认我在道德上的软弱和虚伪，而伊万则对此深感愤慨。我们这个戏非常突出伊万，请孙老师来分享一下原著有什么不一样？

孙孟晋：伊万被评价为三个兄弟里最黑暗的一个，看上去很隐藏的人。在小说里他说我不否认上帝的存在，我只是不能接受它对我的拯救。

我觉得加缪对伊万这个人物的评价非常到位。他说伊万的困境就在于，他要寻找上帝之外的存在。这是非常难的。

伊万他其实影响了阿辽沙，甚至影响了斯米尔嘉克夫。斯米尔嘉克夫最后杀人的逻辑就是，我替你伊万杀了，你的精神一直压迫了我，我崇拜你，最后我用我的手替你杀了你的爸爸。

在小说里面，这个人物是很理性的，但也没有摆脱他的困境。如果是精神病的话，蛮难判断的。

翟松：对，伊万看上去很高智商又很理性的一个人，你觉得他会隐藏什么病？

李伟：伊万的话，在“三个我”里代表的是自我，介于本我和超我之间。又要去反思到底有没有超我，又要满足本我的各种需求，这个过程中人格是有分裂的。而且后面在小说里，描写他看到了幻觉。他躺在床上，看到了恶魔的审判，甚至拿水杯敲了过去。

音乐剧《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文版剧照

翟松：我感觉影视作品里，往往得分裂症的人智商会比较高？

李伟：这个是艺术描写，为了表现人物的反差。现实中它是很普通的病，而且是慢性病，只要早诊断早治疗，能一直保存社会功能长期存在，就像糖尿病高血压一样。所以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病人，我们也要善待他们，他们吃着药没有任何问题。

很多影视中看到的分裂症，是有很多个人格，一会儿是这个人，一会儿是那个人。其实这不叫分裂症，这叫多重人格。分裂症是我自身的情感体验，或者我的感觉跟外界的现实世界是分裂的。

比如周围没人跟我说话，我耳朵里听到声音了，或者周围没人让我生气，但是我很愤怒，情绪难以控制。疾病前期往往有一些睡眠问题，强迫问题，人很纠结，整天思来想去，有的人表现为强迫，有的人表现焦虑，这种情况早点干预会更好。

阿辽沙：

分离转换障碍

翟松：接下来是我最爱的阿辽沙。

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总是心怀慈悲和宽容，他深信宗教道德的力量，并将之作为他生活中的指南。

孙孟晋：其实阿辽沙在小说里出场并不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正准备写第二部的时候突然去世了，第二部就没了。

翟松：阿辽沙是他儿子的名字是吧？

孙孟晋：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个3岁的儿子，也叫阿辽沙，癫痫病死了，所以他就用儿子的名字放在小说里。我觉得他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这个人是心怀仁慈的，在整个家族的矛盾里，他充当了非常重要的和善的角色。

最后这个家族已经倒塌了，他还在努力用自己善的一面顶起来。但这个人如果让李医生来分析也是有问题的。

你会发现有些东西，是无法用善去抗拒的。这就是这个人物身上的悖论。你用善没办法去扭转家族的沦亡，轮转父亲已经去世，老大要顶罪。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应该有更多复杂的东西，比如对现世的绝望。

而且其实他是恨父亲的，他的那种恨，因为他有宗教信仰被稀释了。

音乐剧《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文版剧照

翟松：很多人会觉得，连阿辽沙都有精神病，我敢说我没有吗？

李伟：一个人如果过分善良美好，完全忽视了本我，所有东西都是道德让我这样做，我不能表达自己的情感，这就容易有心理问题。

阿辽沙的诊断叫分离转换障碍，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歇斯底里。弗洛伊德那个年代，贵妇圈里很容易得这种病。研究发现有四个特质，容易得上这类疾病。一个是文化水平低，第二个是女性，第三个是情感表达十分丰富，第四个是受暗示性比较强。

阿辽沙有遗传史，他妈妈有个外号叫夜嚎女，他妈妈嫁给他爸爸之后，费尧多尔没有好好照顾她，导致她经常会歇斯底里发作，半夜嚎叫，所以叫夜嚎女。

有遗传史的情况下，他又是个神职人员，经常要接受别人的负面信息，没有人帮他消化，他只能通过躯体化的发作，小说里表达，有时候他很虚弱地瘫在椅子上，四肢抽动。这就是阿辽沙，他也不是完全完美。

孙孟晋：我想问一下李医生，这五个精神病哪一个更严重？

李伟：更严重的话，首先肯定是伊万，他有很明显的幻觉妄想。分裂症好好治疗还是有救的，但是人格障碍往往他们难以意识到自己有问题，所以治疗起来各有各的难处。

孙孟晋：我以前一直以为反社会人格是最恐怖的。

李伟：反社会人格的确很恐怖，之前讲监狱里，尤其是男性监狱，50%都是反社会人格。

翟松：据我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有精神疾病是吧？

孙孟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非常分裂的人。我觉得鲁迅有句话说的特别好，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道德的审判者”，他早期参加了俄国政府小组，被逮捕了以后没有招出任何人，也没有写悔罪书，当时是要枪毙的。后来去刑场的时候，突然赦免他去西伯利亚流放。

他在流放中爱上了一个寡妇，这个寡妇有个很坏的儿子，后来这个太太死了，他还是养活这个儿子。这个儿子是成年人，也赌博，甚至还打过他。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身上有仁慈，有信仰。可能德米特里、伊万、阿辽沙三个加在一起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翟松：最后回到大家最关心的，我们自身身上。为什么那么老的一个戏，反而跟现代人的精神产生共鸣？

李伟：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之处，虽然是一八几几年写的，但让我们能够反思到现在生活中，我们面对的压力，或者人性的思考，今天也是借这次机会，我们来做科普。

600号不只是有重型的精神疾病，我们还有情绪类的，情感类的，希望大家也能像科普的小种子一样，以后自己或者身边的亲人朋友，有这方面的问题，不要惧怕到医院去，来跟我们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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