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烈日当空,在古代中国,酷热的盛夏总是让人难以忍受。南宋淳熙七年(1180),在广东担任常平提举的杨万里遭受了暑热的侵袭。作为一名江西人,他对南土粤地的气候适应能力比北方同僚稍好一些,但也受不了夏天的炎热,尤其是在夏至前后。于是,年过半百的杨万里拿出了中老年消暑秘技——搬把小板凳,找个凉快地方摇蒲扇。然而,广东的夏天似乎免疫了所有“阴凉抵御”,杨万里一边摇蒲扇,一边拎着马扎到处找纳凉的地方,却终究无果。由于夏至的白天格外漫长,摇蒲扇的手都酸痛起来,只好停下歇歇:“我不摇扇子不是因为我待的地方凉快,实在是因为手累了,摇不动啦!”
夏至是北半球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被认为是“阳气最甚”的一天。虽然漫长的白昼带来了难耐的暑热,但对古人而言,这额外延长的白昼也是上天赐予的珍贵劳作时光。元代胡炳文的《二十四气论》解释道:“夏至,巳阳极,故曰至;午阴于此生,亦曰至。”因此,“夏至”的“至”有两层内涵:既指阳气发展到极盛,也指阴气的悄然到来。由于地球自转时黄赤交角的存在和公转的永不停歇,一年中昼夜时长便出现了周期性的长短变化。“夏至”即地球靠近远日点的那一天。在没有精确计时工具的古代,古人通过测量每天日影的变化情况,精准确定了一年中“夏至”的时间。
东汉学者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记载了一则祖父应郴的故事:应郴担任汲县县令时,在夏至这天请手下主簿杜宣来家中吃饭。当时宴饮的房间北墙上挂了一把长弓,由于夏至产生的特殊日影效果,投射在酒杯中的样子就像一条蛇在酒中游动。杜宣十分惊惧恶心,却又碍于上司的宴请,不敢拒酒扫兴,只好强忍不适将这酒水和“蛇”一起吞进了肚子。当天回家后,他觉得肚子疼痛难忍,多方求医问药也不见好转。应郴听闻下属生病,便去探望。他向杜宣问起病因,杜宣表示:“那天在府上吃饭时,我好像把一条蛇吞进肚子里了,所以十分害怕。”应郴回到府中思考良久,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长弓,立即明白了缘由,请人将杜宣载来,又在原来的位置设酒,并告诉杜宣:“你看到的蛇,其实是这把弓的影子。”杜宣的心事得到开解,病立刻好了。这就是后世常说的“杯弓蛇影”的故事。
太阳直射点的变化不仅带来昼长夜短和日影变化,还带来了太阳辐射的增强。丰沛的热量促进了动植物的生长,也带来不可忽视的隐患。《后汉书》中记载,为了保佑作物在夏日生长良好、无病无灾,百姓会在屋门上悬挂特定的装饰物。这种做法延续到汉代,逐渐固定在五月初五,成为端午节悬挂艾草、红绳等物习俗的由来。同时,古人也规定从夏至开始禁止燃烧大火,如冶炼、烧炭等需要燃火的工作也被禁止,直到立秋才允许重新开工。
夏至前后,农作物进入快速生长的关键期,这也意味着农事工作的繁重,尤其是旱涝问题。宋人叶适的《祷雨题张王庙》中描述了农民面对干旱的无奈:“夏至老秧含寸荑,平田回回不敢犁;群农无计相聚泣,欲将泪点和干泥。”同样,夏季雨水过多也会形成严重的水灾。元代诗人方回的《苦雨诗》中描绘了大雨从四月一直下到五月的情景,导致城市中的米价飞涨,社会恐慌。
尽管夏至白昼足够长,古人犹嫌不足。杨万里在夏至时节写下对风调雨顺的庆幸:“清酣暑雨不缘求,犹似梅黄麦欲秋。去岁如今禾半死,吾曹遍祷汗交流。”杨万里在零陵县丞任上时遇到过严重旱灾,后来旱情终于退去,迎来了一个雨水丰沛的夏至。他在诗中调侃往日困境:“去年这时候禾苗都快死光了,我们忙着到处拜神,那叫一个汗流浃背啊!”夏至日不仅农人需要忙碌,官员们也有新的工作。古代非常讲究行刑的时间,春季不宜杀生,所以要判决案件都会选在秋冬季进行。不过,若是要将所有案件都积压到年尾,不免影响政务运转。东汉和帝时,有官员提出夏至日后已有阴气滋生,可以决断一些小案件。这一建议被采纳并诏令各郡国。到安帝在位时,时任司徒的鲁恭提出,如果从夏日就开始处理案件,地方官会从春日就开始抓人拷问,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希望将这一诏令废除。邓太后主政时,大臣们纷纷认为应当恢复以往冬日断案的制度,最终废除了自夏至起断决小案的规定。除了工作之外,古人也会利用夏至的长昼进行娱乐活动。白居易选择在夏至大快朵颐。在给友人刘禹锡的诗中,他回忆起十三年前两人在苏州时吃到的夏至筵席:嫩竹筒装着的粽子清香扑鼻,炙烤鹅肉酥脆鲜美,临水楼台上多是管弦之声,家家户户都摆有醇香美酒。夏至日还有其独特美食,民间有“冬至饺子夏至面”的说法。清乾隆年间的《帝京岁时纪胜》记载京城中的人会在夏至这一天吃凉面,蔚然成风。除了面条,古人在夏至还有更精致的消遣美食——荔枝。明代的邓云霄感叹:“何物能消暑?盘中绛雪甜。”
杨万里则选择与友人相伴出游。一年夏至,已近晚年的杨万里与沿溪水边一边乘凉,一边观赏山色,甚是畅快,一度埋怨夜晚为何要来催促:“夕凉恰恰好溪行,暮色催人底急生?”杨万里一生留下了两万余首诗歌,由于重视对心境与环境的细微把握,读来全无索然之意。他无意在官场追逐功名,却将生命的笔触细腻地铺展在每一个平凡的光影瞬间——田间农夫的汗滴、摇扇避暑的倦意、溪边暮色的微凉,乃至一场久旱逢甘霖后的自我调侃。这些点点滴滴的生活闲趣使他在语文课本中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句,如“小荷才露尖尖角”“接天莲叶无穷碧”“儿童急走追黄蝶”“梅子留酸软齿牙”。无论忙于农事,还是出游纳凉、品尝美食,面对这个珍贵的白昼,古人总有精心雕琢、将其过出滋味的办法。在有限的日照中,古人以汗水丈量土地,以心神体味节序,将“长”转化为“深”。那份对光明的极致珍重,源于生存的必然,亦成就了生命与天时深刻共鸣的韵律。而今,当电灯轻易撕破黑夜的帷幕,将时间延展为触手可及的“无限”,我们是否还能寻回那份对每一刻“当下”的敏锐感知?在这个夏至日的光影中,自有我们自己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