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绳缚师。
或许你不曾听过这个职业,
但如果你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对我产生偏见,
希望你能听听我的故事…
就在今天,我剪断了我所有的绳子,用那把从来没有用过的红色剪刀。
师父当年给我剪刀时,上野的樱花已经过了最盛的时节,一阵风就洋洋洒洒飘落一地。师父穿着木屐追了出来,对我说:“清野,留着吧。”
我打开木盒,一朵白色的樱花刚好翻飞飘落在那把剪刀上。
剪刀是和绳缚师关系很玄妙的一件物什。
它是绳缚的标配工具,但绳缚师又以在绳缚中使用剪刀为耻。真正的绳缚师知道如何让绳子和人体结合缠绕成曼妙的姿态,更知道如何让这些姿态稍纵即逝、顷刻瓦解。一旦动用剪刀,不论是绳子打了死结还是被缚者有突发状况,都只能证明绳缚师的技艺低劣。所以,“用过剪刀的”或者“没用过剪刀的”成了内行人对内行人的估量。
作为师父最得意的门生,我一直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将这把剪刀送给我,因为不同级别的不同的缚法带来的拘束感和痛感没有人能比我拿捏出更精准的分寸。
将整个手臂成丫字型,拘束感强的直臂缚足够狂野;将身体的紧缚,不束缚四肢能够突出女性婀娜身材的龟甲缚美丽惊艳;全身紧缚,使人绝无动弹之力的团缚能产生完全的拘束感;后高手缚最为经典;驷马捆绑最为广泛。二十种绳艺的缚法我早已烂熟于心、炉火纯青,就连最难的五花大绑,我也能在五条绳索由一中心点奔赴五个不同方位时候做出十个以上不同的绑法。
同门的后辈见到我,常常从远处快速跑来挡住我的去路,然后恭恭敬敬的鞠上一躬,用那种日式独有的夸赞风格来一句,“清野前辈,真的是你,你好厉害啊!”。师父也常常开玩笑说如果绳缚也有门派的话,他一定让我当掌门。
最后,我合上那个装有剪刀的木盒,带着一丝不解和成为一流的绳缚师的信念离开了东京回到中国。
直到现在我用上这把剪子,剪断那些我最为珍视的手作缚绳,似乎才渐渐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
这些黄麻手作的绳子大多是我从日本背回来或者亲自去市集上挑选的,它们柔软而又坚韧。我拿在手里就像捏着自己的神经和血管,每一根绳子的断裂我仿佛都听见流血的声音。
我把那些断了的绳子放到垃圾袋准备丢掉,连同那把红色的剪刀和装剪刀的木盒。当我清理木盒时,那里面藏匿的一张张的便签让我回忆起了那一千多个关于绳缚的日夜。
01 “变态”者
我常常好奇人类本身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比如我,是“变态”。
从日本回到中国后,“变态”这个词第一次是妈妈对我说的。
那天晚饭,妈妈端着碗,拿着筷子指着我,我看到她眼泪从眼眶中一下子涌了出来,嘴角强忍着颤抖。
我无法想象她当时看到我柜子里放着一卷卷的绳子和那些被捆绑着男男女女半裸或者全裸的照片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脸上火辣辣的痛,瘦弱的她几乎用尽全部力气给了我一个耳光,当她打完稳住踉跄站好,右手还在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多年以来我们彼此第一次如此长久的对视与对峙。妈妈正在衰老,染过的白发从根部又长了出来,眉眼都开始低垂。她比前几年更瘦了,微微的佝偻让她越发的像一个小老太太。
爸爸坐牢判了死刑之后,妈妈对我的管教格外严苛,在妈妈的潜意识里犯罪似乎是有遗传基因的,我也许就是一个天生“坏种”。她生怕她稍有疏忽,我就和爸爸一样进了监狱。她绝不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从九岁开始她几乎掌控着我全部的人生走向,来确保万无一失。
上什么样的学校、交什么样的朋友、培养什么样的爱好、考什么样的大学、学什么样的专业、甚至将来做什么的工作、娶什么样的人都是有一系列的标准和规定。只要我偏离预计航线一点点,都会引来她歇斯底里的疯狂。
为了抢到重点小学名额,她带着我去招生主任家里送礼,让我下跪磕头配合她的苦情戏。
中学时候那个来找我玩的小胖子,拍着门喊着我的名字,我明明坐在屋子里却一声也不敢答应。
大学我放弃了国内的保研,选择去日本留学是在奔赴美好前程之外一次无意识的逃离。
二十五岁在异国他乡才开始了我的青春期,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自我博弈,无人知晓。
东京是一座很干净也很寂寞的城市,课程不忙的时候,我就背着绳子跟着师父穿梭过大大小小的街道,去捆绑一个个颓靡的灵魂,在白天或者是黑夜。
师父是日本最出色的绳缚师之一,和那位游走在艺术与色情之间强烈风格著称的女演员荒木经惟有很多出色的电影合作。找他的人很多,他拒绝的人也很多。他常常告诫我们,绳缚是一种灵魂交流的艺术,如果抗拒不了诱惑,违背自己意愿去绳缚,早晚会被自己手中的绳子抛弃。
他的绳子治愈着别人的同时也在为我疗伤,工作结束后他总是请我到酒屋喝上一杯烧酒,然后咂摸着酒的滋味眯着眼笑呵呵的感慨,“活着真是幸运啊”,的确,人活着真的就是一种幸运。
妈妈这次如此的愤怒让我觉得心头有些轻松,因为一直以来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跟她开口说出我的想法。
在电影剧作理论中,每个男孩都要完成“弑父”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成熟,“弑父”不是指在物理上杀死父亲,而是在精神层面取代父亲或者超越父亲,从而逃离父亲的管控,独立成人。
长久以来,妈妈替代了父亲的角色,而我的“弑父”完成大概就是就在她打完那巴掌的一瞬间。
我能理解她,她也没有想到自己送出去攻读硕士学位的儿子,三年后回来变成了一个“绳缚师”。妈妈是无法理解“绳缚师”的,用绳子去做男女之间那最为私密、隐晦的事儿,她称那根本算不上职业,那种事情是“变态才会去做的”。
在妈妈的眼里绳缚和色情是对等的,这些次文化既黑暗又肮脏根本毫无艺术可言。她开始无比的憎恨日本,她觉得是日本害了我,她销毁了家里一切和日本相关的东西,连我在日本用兼职赚的第一笔工资买来寄给她做新年礼物的招财猫都拿去送了人,甚至偶尔在街上遇到印有日文的宣传单她都会撕得粉碎然后恶狠狠的丢进垃圾桶里。
原本我留洋镀金的光彩经历她再也不愿过多的和人提及。她找人算命,算命先生说我中了邪气,她就独自一个人去很远的山上拜佛,把求回来的黄色符纸悄悄的藏在我的被子里。也托人悄悄找过几个心理医生,诊断的结果都是不如她的意。科学和迷信的方法试过很多,她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也不明白这个社会究竟怎么了,我曾经撞见过好几次她在深夜里痛哭。
家里的气氛后来变得很紧张,来找我的朋友,妈妈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不是“正经”。我的日常要跟她再三的汇报,行程必须要取得她的同意,她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又极其脆弱。终于在她第四次把来找我工作的影视圈的朋友轰走后,我选择了“离家出走”。
比起小时候抹着眼泪的委屈到不行,长大后的出走是一种坦然,因为我清楚的知道这是最佳的解决方案。把生活用品简单的收拾收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推开了家门,竟然觉得心情莫名的舒畅。
我是死刑犯的儿子,但我不是“坏种”,所以我不接受“变态”这种说法。
02 无性恋
今天我迎来了国内的第一位客人,她叫星子,戴着眼镜,很白,很瘦,长相很乖,是一名大二的学生。
因为之前有过知情沟通,一切进行的很顺利。
星子选择的是直立缚,这让她觉得很接近一棵树。她很喜欢那几句小诗: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直立缚结合双手手腕的捆绑,将星子利落地吊起的时候,她觉得无限接近了一棵树。
直立缚是一种初级的全身捆绑的方法。没有痛苦,中度拘束感。直立一条捆绑不牵掣关节,所以允许捆得很紧,也适用于长时间的捆绑放置。
一圈一圈的缠绕,星子全身绳圈纵横分明,很是整齐美观。直到最后一个花结捆好,星子完全囚禁在我的绳子里无法动弹,她说让她感到一种彻底放松,仿佛从脚下生根扎入泥土里,然后从吊起的手延伸出枝枝蔓蔓,在空中微微摇曳,有风,有云,还有路过歇脚的鸟儿。
星子的焦虑很严重,她不止一次的跟我聊到死亡,既恐惧又渴望,有点飞蛾扑火的意味。聊到华盛顿已经允许人类遗体堆肥葬,她眼睛里闪着光芒。落地生花,这是她认为生命最美的终结方式。只要她能克服恐惧就立刻去死,我问她活着有哪里不好吗?她摇摇头没有接话。
生活这一潭死水,让她总想做点什么毁灭。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她便发了疯似的用忙碌来麻木自己。
那段时间女孩们流行标榜自己是女汉子的时候,星子告诉我她的绰号叫“女金刚”。她大一就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并且兼任七个社团的社长,成绩门门都保持在年级前五,成为学校绝对的风云人物。对生活的一切她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够做的很优秀,却并不是因为热爱,只是因为时间花的够多了。
她说她要很用力的生活,然后才能死而无憾。
星子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我不知道是漫长时间的积累还是因为性取向的困扰,因为很多东西即使是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星子是个无性主义者,就是那种既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
我很同情她,但是我帮不了她,但天生的事情也没有对错,我能帮助的是什么呢?或许她也不需要什么帮助。
计时器响起了警报尖锐的“滴滴滴”声,星子的绳缚时间超过了半小时。她苦苦哀求我不要解绑,但是我不能。为了安全起见,一般的绳缚都是二十分钟左右,已经超过了三十分钟无疑实在极限的边缘疯狂试探。
拍照的结束也就意味着绳缚的结束,我慢慢的帮星子解开绳子的时候,她倒在了地上,由一棵“树”变回了一个人,但依然保持着被绳缚时的姿势闭着眼一动不动,很久。
后来,临走的时候,她要给我五百块作为酬劳,我拒绝了。
她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不收钱,那我再说一个我的秘密吧,算是对你的服务满意给的小费。我笑着点点头,她探过身子,贴近我的耳朵,悄悄的递过来一句话“我发现我一点也不害怕死在绳子里。”
03 明星梦小姐
BDSM的圈子很小,早就听说她是圈内人,但没想到她会来找我。总是在电视上出现的人突然做在桌子的对面,虽然说起来很俗,但真的就是像梦一样的感觉,所以我称呼她为“梦小姐”。
梦小姐褪下口罩和墨镜时候,面容有些憔悴,但是整个脸看起来很真的贵,没有一个斑点和一丝皱纹,十分精致。
梦小姐笑了笑,便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绳缚师不收钱是行规,收钱就跟那些娱乐场所的生意没什么两样了。我这里所有的酬劳都是客人用故事抵消,故事的长短不作要求,故事的真假我也不去考证,只要有趣就可以了。
梦小姐的故事和她挂在百度百科上的版本截然不同。
梦小姐初中肄业就进了南方衣服制造工厂做了厂妹,根本不是什么在法国巴黎念的时装设计。当时年龄小、脸蛋漂亮在社会上诱惑多了,就选择来钱快的路子。认一个黑道大哥做了“干妹妹”,混起了黑道,干起了拉皮条的活。没过两年,一次黑吃黑的殴斗中两边都被警察一锅端,不满十六的她蹲了几个月的拘留所就放了出来。
尝过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甜头,又懂灰色行业的门道,她说她坚信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夜总会的老鸨看她够漂亮就收了她,很快她就在工作中爱上了一个落魄的导演,后来的故事颇有点古代才子佳人故事的风味。
她赚钱供那个男孩子拍电影,电影拍的很烂,欠了更多的钱。投资人逼债逼急了,男孩躲到她家里不敢出来,她没有办法就找到投资人去商谈,结果投资人看中了她的皮相和胆量,要捧她做艺人。她对着投资人的脸啐了一口,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
可是男孩却背叛了她,偷偷的当了投资人的舔狗,事后她发觉自己被骗了的时候,已经有了点小名气。走在街上,偶尔会有人喊出她的名字,这给她的虚荣心带来了极大的满足。
她是典型的天蝎座,毫不犹豫的跟那个不在真心的男孩分了手,跟投资人签了合作。一心扑在事业上。后来那个男孩在她大红大紫的时候回来找她,她狠狠的坑了他一次,搞得那个男孩身败名裂,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她神神秘秘的给我看了她的微信小号,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著名女星竟然水一些诸如“渣男渣女互骂”、“呕吐大赛”、“熬夜打卡”奇葩微信群。我因惊诧而放大的瞳孔让她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说:“我这种人得靠脸吃一辈子饭,又不能吸毒、抽烟、酗酒、吃垃圾食品,加几个群增加一点生活乐趣……”。
梦小姐身边兜兜转转也有过很多不错的男人,但是她已经爱不起来。转眼就年过四十,钱赚够了,朋友圈三千多人,身边却连个能说上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
我惊讶于她说自己已经过了四十,可是我明明记得前不久的热搜是她刚满三十岁的生日。
她自己又突兀的哈哈大笑了一阵,告诉我她的一切都是假的。身高体重是虚的、年龄是假的、家世背景是杜撰的、学历是花高价买的,人设是按照戏路来的,她用手指俏皮的弹了弹她的脸笑着说,除了它是真的,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梦小姐的故事让我想起茨威格在《断头王后》中描述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句子:“命运所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明了价格。”
梦小姐选择“吊缚”时再一次让我讶异的瞳孔放大,因为她知道吊缚要用绳索完全吊起全身,由吊绳负担全部体重,需要在身体多处捆绑。绳缚遗留的痕迹如果被狗仔拍到,社交媒体可能会发酵出怎样的舆论谁都不能保证。
然而梦小姐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捣灭。学者港片里的台词“做人嘛,开心最重要喽。我的新闻每天都有,比这个花多了。”就褪去穿在外面的长款风衣丢在地上。
全身吊缚的方式有很强的拘束感,捆绑的方法多样,捆绑的位置不同,痛苦程度也不同,这对捆绑的技艺要求很高,而这种高难度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兴奋。
为了减轻梦小姐的痛苦,我用大量的吊绳分散在多处承担身体的重量,定时查看她的肤色和血流状况,以免造成身体的损伤。
梦小姐在空中随着绳子盘旋的时候,闭着眼睛的脸上竟然第一次洋溢出少女般明朗的笑容。
梦小姐觉得被捆绑的时候能感到一种保护,不同于法律的保护或者是物理上的保护,是那种极其强烈的心理保护,把自己关在绳子里飞到天上,谁都进不来,谁也无法触碰。
除此之外,在绳子紧密的缠绕中挤压肉体的疼痛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是以一个人的身份,而不是万众瞩目的明星。在绳子里她能暂时从生活中剥离出来,人气、演技、通告一切都不记得了,只需要全心全意的去对抗那份疼痛。
梦小姐说那种疼痛是真的,因为疼痛带来的那一刻的知觉和意识也是真的,这让她觉得有一刻世界是真的,她说这种真的感觉能支撑她好一阵子。
安全感,对,就是这个词,是梦小姐极度匮乏的。
梦小姐带上口罩和墨镜离开之后,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她真可怜。”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04 房东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房东会来。她站在门口,刚开始的吞吞吐吐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要涨房租,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房东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精瘦,与丈夫离异多年,女儿已经嫁到外国。
我拒绝了她,就跟拒绝了很多因为好奇心像我预约的少男少女们一样。绳缚不是胡乱绑一气,没有人科普,它是一种懂得人才懂的艺术,房东是无法理解的,她需要的不是绳缚,她只是太孤独了。但是她孤独又太不容易被看见。
房东似乎料到我的拒绝,她拿出一个白色的U盘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从来没有想到偷拍这种狗血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更没想到偷拍者还敢拿到我面前进行赤裸裸的威胁。
我头一次感到愤怒从脚底冲上头顶,我根本无心听她喋喋不休的质问,“什么别人都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她又不是不愿意出钱”。
看着她不停张合说话的嘴唇,紧握的拳头暴起了青筋,我拿起手机拨打了“110”,她有一瞬间的停滞,然后明显慌了,拼命要打落我的手机,声音里带着慌乱、害怕和歉意“我跟你开玩笑的呢。U盘里什么也没有,我就是吓吓你,逗着玩……”。我一米八八的身高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我错了,房东根本不是对手,电话接通的那头传来了警察的“喂,你好!这里是XX警察局。”的声音,她居然“噗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
打脸和下跪是所有惩罚中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两种。
房东的U盘确实是唬人的把戏,里面只存了些老照片,是很早的全家福。看得出年轻的她那时还很幸福,丈夫和孩子都陪在身边。她哭哭啼啼的拿走那个U盘我有些于心不忍。
不知道出于拒绝别人的愧疚的弥补还是其他,我主动提出请她在我租的房子吃了一顿火锅。因为我租的房子是她的家,被我改造成日式风格以后,她对这间房屋有些陌生,进屋之后眼睛一直在屋里乱转。我还以为她是对房子私自的改动有所不悦,没想到她说这辈子从来没想到过这间房子还能打扮成这个样子,她对我的生活环境似乎满意极了。
在四下弥漫的香辣味道和团团的热气雾中,房东一盅又一盅的喝了起来,刚开始还不好意思每喝一盅都要笑一笑,后来喝高兴了,便拿着酒壶对饮。
入行以来,我见过很多奇怪的人,房东是我见过的人里看上去最普通的一个,可是没想到维持这种普通几乎耗尽了她的一生。
喝醉了之后的她开始絮絮叨叨。讲她二十几岁为了多给父母寄钱,一天打两份工,常常凌晨才能睡上觉,不上班的星期天还出去捡垃圾卖。结果一起打工的老乡眼红她挣得多,污蔑她在城里当小姐,搞的她臭名远扬,在那个保守又闭塞的小镇根本嫁不出去。不愿别人戳父母的脊梁骨,她又委曲求全着急忙慌的嫁给异乡一个大龄青年,过了门才知道丈夫是二婚。本以为自己精明能干、勤俭持家,就此也能和和美美安稳的过一辈子,哪知女儿都长到六岁了,男人却抛弃妻女决绝的离开,跟小三为爱走天涯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又一边笑。
她唯一满意的就是女儿,出落的漂亮,又是个大学生。但是自己以断绝关系为要挟也没能女儿执意要嫁到南非去。筷子捏的长短决定嫁的近远,这是当地的一种说法。她说很后悔女儿小时候捏筷子捏的长,自己没舍得打着让她纠正过来,不然她就不会嫁去那么老远,跟自己一辈子见不上几面。她吃了一口菜,捏着两只筷子滚来滚去,暗自喃喃碎骂:奶奶的,连筷子都有个伴。不知道是不是火锅料的原因,她呛的咳嗽几声,眼泪又扑簌流出来。她笑着说,上辈子自己一定是个恶人,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希望下辈子不要再做人了,做人对自己来说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
05 职业替身
阿龙是第一次尝试绳缚,也是我第一个接待的男性顾客。
阿龙三十岁左右,有些秃,身材也疏于管理,大肚腩在紧身T恤里若影若现。
阿龙说他是职业的替身,我有些不信,我看着他的样貌实在想象不出他要替的人是什么样身份的人。
我递给他提前准备好的香烟,他摆摆手拒绝,然后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个自制的卷烟,卷的有些粗糙。阿龙点之后火,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了一个烟圈。他炫耀似的掸了掸烟灰,告诉我他的烟才够味,劲儿大,他一般不抽精细加工过的烟。
我出于好奇,也点了一根阿龙的烟,抽了一口我就受不了,吞咽入肺如同刀刮斧砍毫不夸张。阿龙眯着眼进入了状态,他说他捆人的时候就是用绳子瞎绑一气,后来查了很多资料,才知道原来绳缚还是一种职业。他最想尝试的是驷马捆绑。驷马捆绑是一种全身束缚的方法,全身各处都要紧紧捆绑,所以非常耗时,而且捆绑起来比较麻烦,还需要被缚者的耐心配合。
我提议阿龙可以一边接受绳缚一边跟我聊天,他答应了。
阿龙是个农村出身,考入大学因为分数偏低被调剂到了学校无人问津的哲学专业,抱着有学上就有出路的想法一直再坚持念这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因为家庭的原因一直兼职维持学业和日常开销。兼职的时候碰到一个招替身,那是他才22岁什么也不太懂,一心奔着高工资都没仔细看就跟人就签订了八年的协议。
阿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替身,要替到另一个的生命轨迹里。
阿龙被做了整形手术,身份被换成黑道大哥的儿子。那时候阿龙以为只是替一阵子,他坚信那个躺在ICU病房里的真正阿龙会活着出来。
一整年的时间阿龙被关在海南的某间别墅里,研习着真正阿龙从出生到22岁的全部人生。从吃喝喜好到穿衣风格,甚至要模范他的声调、语气和肢体动作,时间越久,阿龙就越像真正的阿龙。有时候连他习惯性的举手投足陌生到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一年以后,阿龙从小别墅里放了出来,跟着黑道大哥开始混江湖。突然之间借着大哥儿子身份人人都礼让三分,这让阿龙感觉非常良好。但江湖跟阿龙想的不一样,没有打打杀杀,只是人情和利益的纠缠交错,这让阿龙很不适应。但是大哥毕竟是大哥,短短几个月就让阿龙明白了盘枝错节下面的真相,阿龙也开始享受这个王者游戏带来的进阶快感,但是人的欲望是无限的。
黑道老大为了扩大生意,要与高层政治联姻,阿龙必须替婚。替婚本是一件大事儿,但是ICU里的那位正主已经病入膏肓了,阿龙又是真心喜欢那个长相白净的女孩,就没有犹豫的答应下来。
成婚一年后妻子有孕了,ICU里正真的阿龙更换治疗方案后竟然渐渐康复了。不知道为什么血缘关系总是可以毫不费力的战胜人与人之间积累的情感,真正的阿龙回来后,假阿龙就被安排成了偶尔的替代品,假阿龙知道当一切顺利交接完成,偶尔替代也不需要了。
假阿龙也曾经想到过要做掉真正的阿龙,彻底的取代,但是他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坏到那种程度。于是,假阿龙找到黑道老大想要摊牌,想让他把妻子和孩子还给自己。他没有想黑道老大同意了,妻子却拒绝他。他那平时温润如玉的妻子第一次叉着腰跳着脚用地道的家乡话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自己窝囊废,还要来害她和孩子受苦。
阿龙说到这里,我已经绑好上身和腿部,然后把他的手腕和脚腕牢牢系在一起,完成了驷马捆绑的最后一步。他尝试奋力挣扎了很久,直到从屋子的中心滚到了屋子的角落,绳缚结束也没有挣脱,最后筋疲力竭。
他扭头问我,我说的故事你信吗?我点点头,他咯咯大笑起来,嘴里反复的念叨着“世界上真有傻子信……”可我分明看见他眼角的泪水。
06 我的前女友
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穿着人字拖,顶着鸡窝头,打开门一脸懵逼。门外的警察和围观的人堵在家门口,我直接被带到警车上。
生平第一次做上警车,虽然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但莫名有种极其诡异的兴奋。警察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问我认不认识照片中的女孩,欧式大双眼皮、韩式半永久眉毛、嘟嘟唇、小翘鼻,这两年最流行的整容款式,我点点头,那是我的前女友,周雅子。
我们同是在日本留学的中国人,同一届不同专业。回国之前,我就跟周雅子分了手,没有任何原因,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两个人都对这份短暂的感情感到平淡无味,分的很干净,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直到上周她来找我复合。
但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太明白自己,在不喜欢了的东西上再努力也喜欢不起来,更何况都过去两年多了。
周雅子有些失落,她提出了有仪式感的告别,这是唯一次没有预约进行的绳缚服务,她选择了五花大绑。
五花大绑是中国传统的捆绑方式,简洁而又美观,被称之为“国绑”。周雅子知道我在“五花大绑”这种缚法上花样很多,她强烈的要求用五种花样的绳扣。
大概是为了让我觉得服务有所值,周雅子爆了自己很多猛料,我也知道了很多在日本求学时候不知道的事情。
周雅子跟我分手后,陆续谈了几段感情都没有结果,偶然在日本街头碰到一个帅哥后迅速坠入爱河。
两人打得火热时候,周雅子发现自己男友的照片在新宿著名的男妓一条街的某家牛郎店外面挂着。
日本牛郎历史悠久,卖笑不卖身是规矩,所以周雅子抱着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心态,想要劝男友从良,但是男友却不愿放弃自己“夜王”的远大目标,当即闹分手,周雅子为此难过到想跳河自杀。
很快,到了牛郎男友的生日。日本牛郎们的生日都是炫耀其受顾客欢迎程度的最大机会,顾客们会一掷千金争先恐后为他们筑起香槟塔。为了挽回男友,周雅子在牛郎男友的生日会上创下了新宿街上两百多家牛郎店的单日最高消费记录,她没有说出具体的数目金额,只告诉我这让男友又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并且无意之中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富家小姐的人设,成了新宿街上的牛郎们明里暗地里讨论的“中国母狼”。
我察觉到她可能并不是特别享受这次绳缚,当我在脖子后面搭第一个穿绳用的双环“扣”,她扭动着脖子有些抵触,但是因为做了嘴角上扬的手术,始终保持着微笑的转态,我低头询问要不要暂停,她一再坚持让我继续。很多的客人就是用痛苦来抵消痛苦,于是我给了她口令,让她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喊停。
我拿着绳子随胳膊绕到手腕,两个手腕处各有一个单环“扣”,三个花扣完成了。
然后在反剪的双手手腕处,用合起来的绳子缠绕几圈再打一个绳扣,然后继续听她讲着的男友的故事。
从日本毕业后,没有参加结业考试的周雅子根本没有拿到学位证。带着她的日本男友偷偷的回国签了一家经纪娱乐公司做网红。
周雅子的长相有点高冷,粉丝的受众面太小,而日本牛郎男友的长相压根不符合中国主流审美。依靠直播和接广告勉强能够维持和男友的日常生活,已经习惯奢靡的男友只把她当成提款机,逼得她到处借钱,甚至借了裸贷。裸贷利滚利的威力那时在各大新闻网站还鲜有耳闻,周雅子想来想去除了抢银行、中彩票就只能去当艺人期盼着一夜爆红赚大钱能把所有的债务还清,于是借了更多的钱去整容,结果却是步入万丈深渊。
逼债的人刀还没有架到脖子上,日本男友就跑路了。她一个人拆东墙补西墙,恍恍惚惚的一天一天的过。
周雅子说她现在负债两百多万,遗书都写好了的时候口气稀松平常。她问我的书可不可以把她写进去,即使写成一个恶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印记就够了。我将绳头穿过脖子后面绳子上预留的穿绳扣,自己的一只手往下拉绳子,另一只手往上推周雅子绑在后面的双手,拉紧后在穿绳扣处打上结就完成“五花大绑”。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清空脑袋放轻松,周雅子抿着嘴对我笑了一下,很勉强。
在绳子的完全的缠绕和支撑中,她开始落泪,先是克制的小声呜咽,后来是彻底的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她没有力气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悄悄的帮她松了绳子,取来被褥和枕头,没想到她竟然就此酣睡一夜。
周雅子离开我家门后,立即就报了案。警察随后给了几张周雅子带有绳缚印痕的照片让我百口莫辩,原来她是别有用心有备而来。
没有预约也就没有聊天记录,没有聊天记录也就没有任何凭证。周雅子如果状告我“强奸”,无疑是把我往死路上逼迫,我甚至连还击的能力都没有,但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呆在拘留所的那天,望着墙上那一张小小的窗户,我人生第一次感到绝望。
周雅子找人来拘留所放风,说弄到二十万给她就可以私下和解想办法放我出去。几年不见,我很奇怪她的处事逻辑和不要脸的勇气,莫名奇妙的就想甩给我一个黑锅背。
我没有钱为她买单,法院开庭的时候,她微笑着死咬我意图强奸。
警察从我的相机里找到周雅子被捆绑的照片,同时也发现了其他人照片。律师介绍了我的职业,法官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他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绳缚师这类人的存在。双方都没有提供有力的证据,案子延期处理。
周雅子利用网红的身份,成功的把绳缚师这个职业炒到了热搜第一位,她大概也没有想到居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爆红的梦想,我们俩的官司一跃成了国民话题。师父担心我特地从日本赶了过来,我怎么也没想到妈妈和师父,两个我最敬爱的人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我待的看押所。
律师告诉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以前的客人出来作证,可是绳缚这种本来就比较地下的活动,谁会愿意在这样的境况下走到大众焦点中来?
当我成了靶子,关于绳缚的一切好像都变得肮脏不堪的东西。我不愿意毁了它们,所以我选择放弃。
窗外的大雨下了一整夜,五月的天气好冷。
原 作
《绳缚师便签》
弗里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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