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连

我们兄弟四人中，有三人当过兵。大哥和三哥入伍时，我都记事懂事了。印象里最难忘的事情，就是他们探家归队那一刻母亲的表情。每当他们提着行李包出门时，总有一大帮亲友前来送行，都是依依不舍，围着哥哥说这说那，而最恋恋不舍的母亲却不愿靠近，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用泪眼望着即将远行的儿子。

哥哥走出一段路了，其他送行的人都回去了，唯有母亲还悄悄地跟在身后，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有时哥哥走着走着，他们习惯地回过头挥挥手，意思是让母亲别送了，快回家去。本来母亲就满眼含泪，一见他们挥手就哭出声来，双手掩面，有时身上还在颤抖，看得我也跟着流泪。因为每次送行，母亲都是拉着我。后来，我给两个哥哥写信，希望他们以后探家走时不要回头、不要招手，免得母亲太难过。

十八岁那年，我也当兵了。从第一次离家，到母亲去世，三十二年时间里，我已记不清进进出出回了多少次家。但每次离家时，都是提起行李包就走，从来没回头，更没有招过手，尽管我知道母亲就在我的身后，知道我不在她的视野里消失，她是不会回去的。但这个坚持了三十多年的“不回头”的习惯，今年却改变了。

那是在绿色归春、鲜花盛开的五月，我因事去祖国东南方出差，路过家乡皖东来安给逝去的父母上坟。那天到了坟上，天下着小雨，但纸火烧得特别旺。同志的姐姐说，这是见到儿子回来，老太太高兴了！

我知道，倘若母亲在天有灵，她肯定先是高兴，紧接着就是难过，因为上完坟我就要启程归队了。离开父母墓地时，我仍和以前离家时一样，扭头就走。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脚下有几分沉重的感觉，步子慢了下来，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我两岁时，患重感冒，连续几天高烧不止，母亲怕出意外，天天晚上靠在床头抱我入睡，给我用凉水敷头，我病好了，母亲却瘦了一圈；我八岁时，家乡遭受严重自然灾害，饿死不少人，母亲把家中仅有的半斤多黄豆用罐子装起来，每顿喂我和妹妹几粒，她自己吃糠咽菜，一粒黄豆也没舍得吃；我上初中时，学校组织去北京、上海串联观摩，但每人要交五元钱，因知道家中没有钱，我提出不去了，母亲知道后，手一挥：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出去见见世面，卖粮食！就这样给我筹齐了五元钱，使我第一次走进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中；我在驻塞外某师任政委时，母亲来队住了一段时间，一天早上她出去散步，因师部大院北门和东门样式修得差不多，她围着营区转了几圈后分不太清了，从北门出去的要从东门进来，因哨兵不认识把她拦住了，问她是谁的亲属、家里的电话，她就是不吭声，等我找到她时，已经在传达室坐了近五十分钟。回家的路上，我抱怨她为什么不讲明身份，她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政委的妈妈这么糊涂，对你影响不好，还嘱托我，不要批评那个哨兵，“人家这是管事（指负责任）呢”；还有一次来队，母亲感冒发烧，输液时护士有点紧张，针头两次没扎进血管，准备扎第三次时，我不由自主地快步走过去，使劲抓住了母亲的另一只手，随着鲜红的血液涌出，护士如释重负，我的手松开了，母亲的眼泪却出来了，我问她是疼的吗，她说不是，是激动的，可能从我的表情中，母亲已感受到儿子当时的那种焦急和心疼。

晚年的母亲，感情更脆弱了，我每次探家归队后很长时间她都不能平静，有时要一个人流很长时间的泪。后来，临离家前一两天，我都悄悄去找姨姨婶婶，请她们在我离家后，马上到我家陪母亲说说话、打打牌。这个办法还算灵验，母亲在姨婶硬面前表现得很坚强，稍等上一会儿，就说说笑笑打起牌来，有时我为自己想出这一排遣母亲思念情结的招法暗自窃喜……

就这么想着，想着，我停下了脚步，禁不住地回了头，远远地朝父母墓地望去。蒙蒙细雨中，我仿佛看见母亲仍跟在我的身后，她满身雨水，满脸是泪，步履蹒跚， 我想喊一声：妈，您回去吧，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看望您！可喉头一阵发紧，怎么也喊不出来。我索性收起雨伞，任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因为我知道，这不仅是雨水，也是母亲思念儿子，儿子思念母亲的泪水汇集。雨中有泪，泪中有雨，泪雨相融，母子连心啊！

母亲，作为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虽然没有文化，却是那样的通情达理、爱憎分明；虽然没有官职，却是那样的理解人、体贴人、关心人；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财产，但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车载不尽，船装不完！我军旅生涯几十年，和母亲聚少离多，心中常有愧疚，但让我们儿女感到欣慰的是，父母一辈子勤勤恳恳做事，忠忠厚厚对人，在邻里乡亲中有着很好的口碑，又都是高龄去世，长眠在故乡的土地上，他们不会孤独寂寞，他们也没有遗憾。

“天之大，唯有您的爱最完美无瑕”、“有你的地方，就是我温暖的家”，每每听到这些动人的歌词，心中便涌起对母亲无尽的思念。其实，人活到多大，也是需要母亲的。在这个世界上，凡有母亲的地方就有爱的奇迹。环顾周围，不仅是我的母亲，在我们军人的身后站着多少深明大义、朴实无华的母亲，有了她们的理解、鼓励和支持，军人们才能安心本职，勤奋工作，献身国防。军人连同母亲和所有亲人，都在做一种崇高而无私的奉献。愿我们军人的母亲，愿天下所有的母亲，生者健康，逝者安息！向母亲敬礼！向家乡敬礼！

二O一六年十一月来源澎湃新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