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 文|邵闽
1
塞外的木兰围场。
多年来,这个从乾隆年代就赫赫有名的小镇,远离着都市的繁华和喧嚣,恪守着恒古的宁静与安祥。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茫茫林海,冈丘起伏,草茂花繁,水草丰美,成为清代皇帝狩猎和训练八旗子弟兵的场所。如今,这片“美丽的高原”依旧漫坡铺锦,呈现出一派别具风姿的塞外草原风光。
然而,三十多年前,围场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全国的恶性事件,那些上岁数的人们对这件事还记忆犹新。
1975年7月25日。
这天,午后刚刚飘过一场雨,沥青铺就的街面上还淤着一坑一坑碎银子般雪亮的雨水。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清爽的空气,一扫多日的闷热。
约下午四点多钟,后山上突然响起了一声闷雷。走路的人们以为雨又来了,纷纷抬起头向天空望去,却看见头顶上一个蘑菇状的黑云腾空而起。所有的人们都瞪着眼睛张开了大嘴,惊呆了。这情景,人们只有在电影里才看见过,那是和原子弹爆炸一模一样巨大的黑色蘑菇云。紧跟着,又有两颗蘑菇云相继而起,只一瞬间就将湛蓝的天空炸开了一个偌大的黑洞。随后,炸弹带着撕裂耳膜的尖叫声落在地面上。如鞭炮般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顷刻,围场县城整条后街成了一片火海。
残圪断壁在浓烟中呜咽,粮库整囤的粮食燃烧着,焦糊味在空气里弥漫。街上到处可见紧急疏散的人群,人们在挥手,在呼喊,在奔跑……警车,救护车,灭火车拉着警笛在围场的大街上呼啸而过。
爆炸声、防空警报声和孩子们的哭喊声掺杂在一起,一片混乱。一架直升飞机在天空盘旋,找不到一块平整降落的空地,无奈地又飞走了。夜晚,围场上空被大火映得通红,其后便是连续不断的爆炸、爆炸……现场警卫的两名战士被炸的肢体破碎。被爆炸中心冲击波造成内伤的人非死既重伤,不计其数。持续了一个多月。一工兵团老团长冒死进入军火库内,拆除一巨型炸弹。这枚炸弹一旦引爆,地图上将不再有围场。
围场地处与蒙古交界,在“备战备荒”年代,这里是战备重地。那时的人们谁会想到,在后山茂密的树林里隐蔽着一个如此庞大的军火库呢。
这天,军火库爆炸了。
2
一盏昏暗的灯。
张金发躺在病床上,他的全身都被绷带捆绑着,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漏着三个丑陋的洞。他那瘦弱地身体深陷在白色的被子下面。只是在床旁的监护器上,红绿蓝色的线波轻轻地波动着,证明他还活着。
夜已经很黑很深,窗外有风和雨,一阵紧似一阵,听到树叶拍打挣扎的声音,张金发的眼睫毛轻轻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他拼命想从梦中醒来,却怎么也醒不了。身子像被刀刃卡住,一动也不能动。抽口气,疼痛也随着轰然而至,脑袋疼得像要崩裂一样。一阵剧痛,他又昏迷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根宝怎么样了?他活着吗?还是死了?”逐渐有了意识的张金发,脑子里突然闪电般出现徐根宝那张得意洋洋的脸。那张讨厌的脸朝他嘻笑着,本来就小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他肯定死了,我的仇终于报了。”金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侥幸的目光。心里似乎也舒坦了许多。
“可是,他要是还活着怎么办?”欣悦的心情还没有消失,一种恐惧又袭上了他的心头。只要他活着,我就死定了!那些不愿意记起的或是应该封存的往事和记忆,突然剥落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暗夜里。金发感到浑身发紧,他不想却又不得不面对心中那层最深的伤疤,只要剥开来便是血迹斑斑,痛入骨髓。
他醒过来的第二天上午,他的病房里来了很多前来慰问的首长和战友。他的病房摆满了鲜花和各种各样的慰问品。望着身负重伤的张金发,大家关切地叮嘱他好好养伤,军区首长还握着他的手说,金发同志,你表现得很勇敢嘛,我们准备给你请功。可是,首长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这时候,金发的心全在根宝的身上,他急切地想知道根宝怎样了,到底是死是活。他避开大家直射过来的目光,急切地问:根宝怎么样了?他活着吗?他有事没事?表面平静的金发露出十分关切的神情,心里却七上八下,一个劲的打鼓。
“根宝他死了。”
“死了!”金发心内窃喜,眼睛快活地眨了几下。怕被大家看出来,他赶紧闭上了眼睛。等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忽然张开大嘴,哇哇地大哭起来。他的哭其实是高兴的哭,是解放了的哭,是那种劫后余生的哭。
可是,这时的首长却以为他是在为根宝的死而痛哭流涕。
首长安慰着他,说:金发同志!别哭了,根宝没有事!
“啥!”金发的心里顿时一凉,完了!根宝没有死。他没有死,组织上肯定早已掌握了爆炸事故的一切。他的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我是凶手。我跑不掉了。听了这话,金发当即又昏了过去。
3
金发的这一反常的情形在当时没能引起首长的注意,然而,这反常的一喜一悲,全被一起来医院的公安局刑侦看在眼里。刑侦员们有些疑惑,他到底是希望根宝活着还是死了呢?他们没再多说,安慰了他几句,就告辞了。却是被后来的刑侦专家画了一个问号。
中央派来了事故调查小组。如此恶性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包括这支部队全体官兵,甚至包括前不久来此视察的军官团,全部一一排查。没有结果。再排查,仍无结果。
调查小组换人。上面派来了刑侦专家。刑侦专家也没有高招,只有笨办法——把整座军火库里的爆炸物全部过筛子,事故现场一片狼藉,无从下手。浩大的工程,数月过去了。
——发现三枚被枪机撞击过的7.62冲锋枪弹壳!
4
立即提审张金发。这次他们单刀直入:请把那天的情况详细地说一遍!
金发的眼睛发直,像死鱼眼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茫然而空洞。
怎么办?我交代不交代。他的心里又开始打鼓,这一次却由大鼓变成小锤,紧锣密鼓地敲着。
炸死他多好!天不助我。金发沮丧地低下了头。
“再给你一次机会,照实说,你最后一次看见他究竟是什么时候?”
金发想了又想,我最后一次看见根宝是什么时候呢?他想,是那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吗?当时,金发刚刚盛了饭,正准备坐下。看家根宝手里敲着碗筷,撅着嘴吹着口哨走进食堂,瞧他那得意的样子!金发心里就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恨恨的在心里骂着,你小子得意不了几天了。
不对。那还不是最后一次……
5
位于后山的这个隐蔽的军火库,从外表上看,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军营。军营不大,只有一个连的兵力。但是,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从六十年代起“深挖洞,广积粮”,与边境相邻,所以一直是军事要地。
金发和根宝新兵结束后,便分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沟里。
营房距军火库有数十米,常规值岗形式是部队派出一人到军火库大门前负责警卫,两小时一轮换。
这天午后,刚刚午休后的金发来到军火库的门前,接了岗。站在军火库那一扇笨重的木质大门前,他停了一会儿。他把枪背在背后,悄悄地打开了门。门里排列整齐的木箱里装满了手榴弹。他拿出四枚手榴弹捆成一束,又把后盖拧下,把四个拉环系在一起,用细绳系在大门内侧的把手上。把手榴弹固定在门后。然后把门虚掩后,回到了哨位上。
接他岗的正是根宝。换岗的时间到了。他看见根宝向他走来。哼!你小子的死期到了!金发看着根宝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根宝似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径直地走向金发,问道:小桃子来信了吗?还拍了拍金发的肩膀。金发为了掩饰紧张,没敢回答根宝的问话,赶紧转身离去。
根宝走到门前,拉动了门。——他只拉动了一点点。好像他感觉到了门的“异样”,有些狐疑,便不再继续拉门,只是从已经拉开了一点点的缝隙中往里面窥探,他立刻惊呆了。
金发这时候并没有走,而是躲在了隐蔽的树后,偷偷地观察着根宝的举动。根宝没有推门,而是转过身来。坏了!在远处注视着的金发也吃了一惊,但他没被惊呆,而是迅速摘下冲锋枪,瞄准了根宝“嘟嘟嘟”,一个三发点射,根宝晃了晃。“轰隆”一声巨响,四枚手榴弹同时爆炸。金发被一股强大的气浪掀飞了起来。
6
他和根宝是地道的老乡。
他们的家乡在四川大巴山区渝渡镇。其实,他的家离渝渡镇还有十几里山路,村子里只有十几户人家,零零星星地散在山坡上。远远望去,如同棋盘上散落的棋子。
那地方山清水秀,茂密的树林被雾缭绕着,对面的山崖上垂挂着一帘飞流直下的瀑布,在夜深时分,轰隆隆的飞瀑如火车轰鸣,声声不断。
但在那个时候,金发还只是从小学课本上认识“火车”这两个字。至于火车是个什么模样,他还想象不出来,那火车的轰鸣声他连做梦也想不到比他家乡的瀑布声还要响呢。
金发家有六个孩子。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奶奶。在闹饥荒的年月,他父亲看孩子们饿得直哭,晚上就悄悄去公社的地里挖了一担红苕。可是被民兵发现了,当作阶级敌人抓了起来。赶场的日子那些民兵押着金发的父亲在街上游街。被看热闹的人打断了脊柱,只能成天摊在床上。
一家人靠母亲起早贪黑地劳作过日子。家中兄弟姐妹经常饿得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他常常只吃一顿饭,实在饿了用番薯叶子加在包谷面里充饥。他的家在山上的一间土屋里。土屋,是一种用土石夯成墙体的屋子,没有窗户。走进去就像钻进了黑幽幽的地洞,在暗处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屋里四壁裂缝,冬天透风,夏天漏雨。两张木床三床破棉絮,已看不清什么颜色。两个柜子,把手也掉得七零八落。
小时侯,他喜欢和同村的根宝一起玩。根宝是村长的儿子,因为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他二子。在穿开裆裤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对好伙伴。那时,俩人成天像泥猴般爬滚在一起。稍大一些,都被送到离家十几离外的小学上学。上小学的时候,金发每天都到根宝家去,等他一起去上学。他们总是胳臂挽着胳臂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上学后的根宝更加清秀漂亮,可以说是全年级最乖的男孩。根宝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全班最好,张金发的数学一直是全班最好,他俩一直是好朋友。用同学的话说:他们俩好的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金发的心里渐渐地自卑起来:根宝长的那么精神,穿着那么体面,家里条件又那么好,老师和同学都那么喜欢他,我却是一个经常穿着母亲用三角三分钱一尺的白布染成青兰色的粗布衣服,家里又那么穷的孩子。
农忙时,学校放假。他们一起帮着生产队放牛。那时,他们常常把队里的牛放到山上去之后,就坐在山坡上玩打羊拐或者赌烟片。有时他们会为了一张纸片而揪着彼此的衣服不放,甚至打的鼻青脸肿。但更多的时候是他们联合起来打别的孩子。农家的孩子喜欢“玩仗火”,也就是生产队里的孩子根据自己的友谊关系分两派,用弹弓、瓦片互相射击,在有月光的晚上满村里追跑嬉闹。金发总是跟在根宝的后边,在私人自留地的菜园里拼杀后,两派的小孩把人家的青菜果苗踩得稀烂。
根宝的脑瓜子灵,主意多,嘴皮也活,说话顺流。金发虽然人长的憨厚,却有的是力气。如果不是修铁路,他们可能就在山沟里呆一辈子。
7
有一天,他们正在山坡上放羊,看见几个英姿飒爽的解放军在山头上指指点点。他们好奇地躲在远处的草丛里张望。晚响回家后,他兴奋地告诉家里人时,他奶奶却神色慌张地说:是不是日本鬼子又进村了?
又过了些天,山坡上突然热闹了起来,解放军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山,他们在山上安营扎寨,从那时起,他开始喜欢幻想。他经常骑在牛背上,在晚霞映照的山坡上,独自神思,想得最多的是将来长大后,一定要去当兵,守握着钢枪,伫立在风雪边疆的哨卡,多么神气,多么诗意啊。
十八岁时,部队到公社招兵。父亲死活不让他去,父亲说他成人了,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却坚决让他当兵。母亲说:山下的狗蛋,前年去当兵,第二年就立了功。公社的干部敲锣打鼓地把喜报送到他家,村里比过年还热闹。媒人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烂了。上次在村头看见他妈,说话鼻孔朝天。咱们家金发哪哈不比他强!
他看见母亲的眼睛里透出坚毅,也充盈着渴望。山外的世界,对于母亲来说是那么地遥远和陌生的,他希望他的儿子不再像她一样,困厄在这贫瘠的深山里。还有什么比希望更能给母亲以支撑呢?没有上过学的母亲抱有一个信念:要让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
他暗地里去找根宝商量,根宝说:你去不去随你,我走定了!
从那时起,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去当兵,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给母亲争气。
8
说起根宝,金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想不起来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下怨恨的。
是否是从当兵的那天起呢?记得到武装部报到的第一天,根宝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让金发感到那么的陌生。当金发还穿着他姐姐的吊腿裤站在队伍里发呆的时候,根宝早就跟在接兵的连长后面提壶到水了。一开始新兵训练,金发和根宝的差距更是明显地拉大了。根宝个子高,身子直,站有站样坐有坐样。金发的个子矮,脑袋大,脚还有些内八字。
根宝在学校时成绩就好,字写得也漂亮,作文也漂亮。到了部队,他的文学天赋很快就被挖掘了出来。连队的板报几乎被他全包了。写表扬稿,排版面,每周一换,每次都让大家耳目一新。
金发心里很不服气。可是根宝的长处他样样不及。
金发的眼勤,手勤,他不停地干活,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冬天扫院子里的雪,夏天扫积水,冬天扫落叶。没事就去炊事班帮厨,要不就去连队猪圈帮助清扫猪粪,夏天去山上挖野菜。
9
这天,金发和排长坐在营房外面的山坡上瞎吹牛,排长悄悄地和他说道:哎,你听说了吗?最近连队上面分配给我们连队一个提干的名额。听说连里的领导意见有些不一致,主要是在你和根宝之间存在着争议。这些天,可是很关键,你得加把油。听了排长的话,金发有些激动,他拉着排长的手说,排长,你一定得帮帮我,你说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排长说,这事是大事,关键在于你自已了。这段时间里一定鼓鼓气,千万不能泄了劲。
回到班里,金发坐在床沿上发起了呆。他想,我能所表现的都表现了,除了更早的起床扫地,更多的帮厨,更勤快地打猪草,我还能做什么呢?根宝的训练课目好,我再努力也超不过去的,还有他那一手的漂亮字,我就是把手写断了,也不会比他写的好。
一想到提干,他的脑子立刻兴奋起来。只要提了干,我就可以永远离开穷困的大巴山。他仿佛看见爹和娘脸上泛着喜悦的光芒。
可以和排长一样自己住一间屋子,可以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
天擦黑的时候,金发正准备去操场上看战友们打篮球。迎面看见根宝正左顾右盼的走过来。他的胳膊肘下夹着一个细长的东西,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看见金发,根宝的神色不自然起来,金发故意迎上去打招呼。根宝!上哪里去?根宝低着眼皮,吞吞吐吐地说,随便走走。金发还想和他扯几句,根宝却没有停步的意思,打着哈哈走远了。龟儿子!金发心里忿忿地骂道。不知道这小子又去哪个领导那里活动去了。一想到那个唯一的提干名额,金发的心里立刻长出一堆乱蓬蓬的野草。为什么只有一个名额?要是有两个名额该有多好。那我们两个人就可以一起船上四个兜的军装,一起探家去。不过,那可就太便宜那小子了。
10
这次提干名额下来后,连长也有些犯难,两个兵都是连长亲自接来的,表现都不错。张金发的工作积极,踏实肯干,吃苦耐劳。根宝的心眼活泛,笔杆子硬,不光字写得好,文章也相当漂亮,这样的人才连队不留还留什么样的?连务会上,大家的争执很激烈,意见不统一,连长说那就再考察考察,过些天再说。
金发看这日子一天天过去,连部一点动静也没有,心里更加没了底。再看看根宝他却好像早已胸有成竹,成天嘻嘻哈哈地和哪个战友都能抱到一起,没事就往连部跑,尤其是和连部的文书,如同一双筷子,谁也离不开谁似的。很多的内部消息都是他第一个知道,一次他还从窗户看见,根宝和指导员一起下棋,金发瞪大了眼睛直在心里纳闷,根宝什么时间学会下棋了?这个龟儿子分得清哪个是车,哪个是帅?
狗日的!金发咬牙切齿地骂着。金发也越来越看不起根宝,自己以前怎么没有看出他还长了个狗尾巴,现在想起来,根宝简直就是天生的马屁精。金发一下子想起了新兵时,班长就是党,党指向哪里,他就打到哪里。不光给班长洗衣服挤牙膏大洗脚水,甚至撅着屁股给班长剪脚趾甲盖。哼!这贱骨头!
怪不得根宝总是说金发是个木脑壳,根宝就是聪明,他简直没有费什么口舌就把连长忽悠的找不到了北。
他们从此就像两个方向、两条道上跑的火车,背道而弛,越走越远了。
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躺在星光下的木床上,金发躺在床上辗转返侧,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发呆。可是,他的木脑壳却像个陀螺不停的转着,转来转去。突然间,弄死这个龟儿子的念头像一道闪电掠过他的心头,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就在同时,这些天的悲伤和愤恨也随之消失了,他的眼睛发出一种绿色的荧光,他的心按耐不住地咚咚咚跳着,在寂静的夜里像一面战鼓,兴奋的他一夜没有合眼。他好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
根宝,你的末日到了,看你还那么嚣张地叫我“木脑壳”。
最后如果把根宝从部队里赶走的话,我不仅仅能提干,保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荣誉和地位,还有自己的。哼!他在心里哼哼地笑了几声。一不作二不休。
金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他已经好些天没有睡的这么香甜了。他仿佛又站在了,下一步就是计划如何地把根宝置于死地。只有他死,才有我活!金发越来越意识到这场斗争的重要性。到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好像已经不单单是提干的问题了。
11
这天,围场县万人空巷。唯一的一个足球场人头攒动。军事法庭在这里召开宣判大会。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肃静,肃静!”,威武庄严地军人将整个会场,民兵们也身背三八大盖,袖裹红袖标,维护着会场次序。
“被告:张金发,男,现年三十岁。原某军区守备师仓库战士。四川省人……。
站在台上的张金发低着头,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全副武装地战士。他的头被剃的发亮,像一个刚长成熟的葫芦。脸上的肌肉僵硬着,死鱼一样的眼睛茫然地落在鞋子上。那是一双部队发的解放胶鞋,已经旧的发白,没有一点绿色的痕迹。
这时候他还在心里骂着命运对他的不公。如果计划顺利,他现在该已经提干了。他脑海里出现了司务长刚提干时的样子。刚提干时的司务长穿着崭新的四个兜干部服,脚上蹬着的是一双三节头的新皮鞋,油黑铮亮,走在围场的沥青马路上,缸缸地响。头发梳得苍蝇落在上面都翻跟头,脸上抹的雪花膏,香味刺鼻。那时他春风得意,牛皮哄哄。
“张犯金发,于XX年X月X日下午四时,预谋报复同乡战友徐根宝,将四枚手榴弹捆绑在军区弹药库的门鼻上,被害人徐某推门引发弹药库爆炸,徐某当场炸死。此次爆炸导致全县伤亡二百余人,烧毁房屋四百余间,造成直接损失上亿元”。
半年前那个头发上翘,瞪着眼睛骂人,吹着口哨撒尿的人没有了。现在,他面色灰暗,神情沮丧地站着,身后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庄严地紧蹦着他们的脸。
“张犯长期以来受社会资产阶级影响,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注重思想改造,自甘腐化堕落,……,顿起杀心,以四枚手榴弹……,其手段残忍,情节恶劣……”。
金发想起了母亲,弯着腰在山脚下那块苞谷地里风吹日晒的样子。想起父亲躺在床上仍旧不停地编织着背篓,一双手结着又厚又硬的老茧。想起奶奶在孤灯之下继续操劳着,就她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水车。
我能活着吗?他想。如果能活下去那该有多好!如果能见到小桃儿那该有多好!他想起小桃儿叫他“金发哥”时软软的语调,心里一热,鼻子酸酸的,他用牙齿咬住了下嘴唇,不让眼泪溢出来。他想起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还有一张小桃子的照片,上面的小桃子梳着两条辫子,整齐的刘海,美丽的凤眼透着温柔而忧郁的眼神。
我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无期?在监狱里度过漫长的一生,她会等我吗?不会的,她肯定不会!“根宝死了,他是我害死的”。他开始有些后悔。“我怎么这么浑啊!小桃儿跟二宝也许比跟着我幸福呢?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对上述犯罪事实,被告供认不违。被告人张某无视国法,因嫉妒报复行凶杀人,其行为已触犯法律,构成故意杀人罪。且犯罪情节恶劣,手段残忍,后果严重,应依法严惩。经军事法庭审理核实,宣布判决如下:判处杀人犯张金发死刑,立即执行!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完了!”这时,突然他的脑子里一声巨响,眼前一片白光,周围一切徒然地暗了下去。
那个一声没吭死了的儿时伙伴,那个活着时要么满嘴废话,要么牛皮哄哄的老乡,不是吗,他推门的一霎那,他知道死到临头了吗?
一辆军用卡车离开会场,驶往郊区堤岸旁的一片荒地,车上站着十几个军人,张手铐脚镣站在他们中间。他站在一块茂盛的青草丛里,他身后是,前面对着的是高高灰暗的河堤。他脸上麻木,十分忧郁的眼睛低垂着。十个端着步枪的军人面对着他站成一排,离他十米距离。他们都很年轻,因为天气酷热,使他们的军服被汗沁湿了。
“砰——!!”枪声干净、沉闷。在紫色的硝烟中,他缓缓地伏下身去,就如同演员在舞台上听见掌声轻轻地俯身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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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章题目《爆炸》| 文章作者|邵闽
文章配图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