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整理 | 邓梅
图片 | 网络、吉克哈布
特别感谢 | 董瑜
采访于,2020-1-13
整理始于,2020-2-1
《指路经》,吉克哈布唱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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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克哈布
彝族毕摩音乐传承人,自幼起学习诵经。毕摩是彝语音译,“毕”为“念经”之意,“摩”为“有知识的长者”。毕摩是整个彝族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是彝族文化的维护者和传播者。
部分演出经历
2013年7月、2017年7月,两次受邀前往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出演彝族原生态舞台剧《我呼吸——博什瓦黑》。
2018年3月,受MIT推荐前往美国德克萨斯州参加由美国总统主持的世界最大音乐盛典“西南以南”South by southwest(SXSW),成功的以民谣音乐人莫西子的诗为主体,融合彝族民间根源音乐,辅以电子音乐,进行了一场特别的表演。
2018年9月应邀参加了“首尔友城节”二十三周纪念活动,出演彝族音乐剧《博什瓦黑》。“首尔友城节”是首尔市政府致力于推广的提升世界城市间的文化交流与合作而开展的艺术活动。
毕摩的发扬地——我的家乡,凉山美姑
彝文距今已有近七千年的历史,比甲骨文还要早2-3000年。这些古老的象形文字,据今科学统计,大概有三万多字。毕摩是彝族文字的掌握者,是彝族的智者,从某种意义上,如同西藏活佛,而其社会地位是高于当地土司的。毕摩不单是巫师的概念,他们是神、鬼、人之间的通话翻译者,彝族信仰源自于灵魂深处对生命的敬畏与热爱。从千年至今,毕摩既管神权,又把握文化,既司通神鬼,又指导人事。毕摩,是“镶嵌在彝族文化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贯穿于彝族百姓的日常生产生活,彝族人的生育、婚丧、疾病、节日、出猎、播种等毕摩都有着不可或缺重要作用。在彝族百姓的心目中,毕摩是整个彝族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是彝族文化的维护者和传播者。奉神命整理、规范、传授彝族文字,撰写和传抄包括宗教、哲学、伦理、历史、天文、医药、农药、工艺、礼俗、文字等典籍。
古老的毕摩经文
我的家乡凉山美姑县是毕摩文化的发扬地,也是经书收藏最为完整,典籍内容最为丰富的地方。美姑县瓦古乡有一处碉楼遗址,是彝族毕摩鼻祖阿苏拉则的藏经楼。从阿苏拉则到我的家族吉克惹史,至今已有八十四代。毕摩是家传或师承,通过生辰卦算,只传男。我的爷爷、爸爸都是毕摩。
在毕摩家族里,动物肉只有自家养的牲畜才可以吃,但像马、驴、猫、狗等,它们在为人类付出劳动,众生平等,是不能吃的。所有野生动物也是不能吃的。毕摩相信,万物有灵,尊崇自然。
我的信仰,冥冥之中的安排
毕摩出生会说话时就会念经。我的妈妈曾告诉我,我会讲的第一句话阿达,阿莫,这是毕摩的彝族语言即爸爸、妈妈的意思。毕摩的语言同彝族生活中的语言是不一样的,是神语,很简单的两句话老百姓是听不懂的。在毕摩的信仰里,山有山神,井有水神,树有树神,万物都有掌管他们的神灵,一旦这些神灵鬼怪作怪,就会给人带来疾病和灾难。我们人类的身体部位哪里不舒服也会有相对应的鬼的名字,毕摩可以用对应的祭祀的语言与它们沟通,让它们知道我们在“求”它,就像人类祈求上帝,但也不完全是“求”,是跟它们讲道理。我去过无数的彝族家庭,家中有病人,有时就算是很严重的病症,像癌症,通过毕摩的一些“沟通”方式,结果就活过来,甚至十多年活到现在。毕摩在彝族人的心目中不是神,但是他们会通过“神”的沟通方式,清理污秽,化解无明,开启未来的路。
至今毕摩文化里有很多内容还是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不用文字。这些传统方式保证了毕摩文化脉络根源性的清晰。当毕摩的功力到达一定程度时候,能看到普通人肉眼看不到的情景,就像很清晰的梦境一般,关于一个人,他活着的样子,家庭的情况,他死了以后,怎么样化为自然万物。这些都真实的存在于我们的空气中,时时刻刻,只是我们现在感知不到。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历史上有各种宗教的存在,在宗教的信仰里,我们可以获得解释这一切的出路。我相信科学再发达的时候就会有所改变。
我们的民族,随着物质越来越富足,我发现真正社会杰出的人没有一个是没有信仰的。因为一些终极问题,最终还是需要信仰来解答。在去一些欧美国家,我有跟一些科学家和企业家聊,无论如何他们心中都是有信仰的,他们会经历千万次的重复才能成功一次,没有信仰怎么能坚持下来。而在彝族是很少有人得抑郁症的,我认为这是因为拥有信仰的原因。
我信仰的根源,古老的天文历法
彝族有一个历法,是天书的历法,叫十月太阳历。史料记载,彝族早在公元前8000年就已经将一个回归年的长度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一年有365.25天。一年十个月,每个月三十六天。西方著名历法学者曾经放言:如果世界早发现了中国彝族的“十月太阳历”,那么现在世界通用的就不会是西方的公历而是更为科学的由中国彝族创造的“十月太阳历”。学界里有一种说法,历法是衡量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标准。因为十月太阳历创造,古中国应被排为四大文明古国之首。而秦末汉初的农历深受“十月太阳历”的影响,阴阳五行、天干地支都源于此。
彝族太阳历同古老玛雅文化的“十八月太阳历”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是一个回归年长度为365.25天。后来据科学家研究发现,在《印第安兴衰史》中断定,印第安人几乎就是远渡重洋过来的中国人。彝族和玛雅同样崇拜虎和鹰。还有太多的文化共性,研究起来非常有意思。这些证明了古老的彝族文化与玛雅文明从远古开始就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以上都构成了彝族人民信仰的根基,千年来毕摩文化将此流承至今。而这些,从小耳濡目染,深入到我的灵魂和骨髓里和每一个细胞,在未来的道路的每一个转折指引我初心不变。
学习汉语,启动了我的“使命”
我没有在学校念过书,汉字都是自学的。做毕摩是很辛苦的,在山里头有时念经要念到天亮。毕摩是要救人的,有求必应,我们时常会把自己家的鸡拿去免费做法,村民给或不给钱都可以,没有讨价还价的规矩。在我16岁时,一次偶然机会去美姑县城做毕摩。当时有一个店,想招聘一个发电员,工作就是看机器。我问询我的一位在县城财政局任局长的堂哥,他说可以,去吧。那时候一个月工资300元,试用期200元,三个月。自那时,我就一边做毕摩,一边学习汉语。因为我的好奇,太好学,身边同事被追问的都不耐烦了。比如,“三国”是什么意思。女娲是什么意思,太阳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我慢慢的了解这些。中国的四大名著我都读过。就这样,我在店里呆了三年,也就自学了三年的汉语。开始学写汉字,因为不懂汉字里笔划规律,再怎么小心的去“画”都不像。后来知道聊天工具QQ,我就开始在网吧里学,很狂热。因为没有学过拼音,我到现在都不懂比如前鼻音、后鼻音的区别,都是按照自己的感觉去说。
再后来,中国毕摩文化艺术团在美姑成立,成立之际举行了首个毕摩艺术节,来了中央、省级很多领导。当时也请了流行音乐的名人,像郑钧、零点乐队等。那大概是十五年前。那时候我们县城有八千多位毕摩,但是没有一个会汉语。大概在我二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学习唱歌,那时候觉得能在舞台上表演很有面子,也觉得很羡慕。我的嗓子是天生的,高低音都可以。但我那时也不会节拍、节奏,就是很自由的,想唱就唱。开始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吉他,什么是贝斯,什么是电子音,什么是架子鼓,什么都不知道。经历了四五年以后,我就摸透了这个过程,越来越喜欢。我的心慢慢开阔起来,然后我就在想,我学了那么多彝族民族文化知识,天文、地理、历史,感觉一直在这个小地方可能是可惜了。那时样子懵懂的我就萌生了一个想法,想要去北京闯一闯,看看世界,把我们的文化传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
北京之旅,命运的转折点
周围人知道了我的“北京梦”就开始笑我:一个连小学都没读过的想去北京,北京可不是一个想去就去的地方。但是我骨子里想的东西他们并不知道,我过去几年经历的他们也都不知道。我的去京的梦想非常坚定。有人说,首先你至少要准备五千元钱,才能在北京三环内租到房子。但我一分钱都没有。我的工资是800元,那时候流行吃饭喝酒提前签单,我们那的一条街,我都签下来,等到发工资那天,我的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生活的人。
我有个姐姐叫曲比阿乌,她是国家一级演员,在中央民族歌舞团。有一次,她来美姑演出,一起吃饭。因为这样的机缘,实现了我的北京之旅。在北京的时间里,慢慢地我就发现一个问题,在我身边的蒙古族、藏族、羌族,各种民族我都问遍了,包括云南的所有民族,无论是打工和读书的,问到他们的祖先时,几乎没有人知道,甚至有些连自己民族语言都不会讲了。这些让我感觉很心痛。有时为了生活,我们不得不做出取舍。毕竟几千年的文化,不是某一个个体的力量能完成的。但是当时心中就萌生了一个信念,想要将我的祖先古老的文化延续下去。
用自己的方式去记忆自己的名字
在北京的那段时间我常常感觉心痛,但是痛归痛,还是得继续生活。有一天我就遇到“山鹰组合”。“山鹰”在1993年成立走红,我在老家时就见过他们跟韩红的演唱会。山鹰组合上过两次春晚,在哈萨克斯坦得过金奖,在香港得过奖;出了十二套专辑,当时第三套专辑在凉山一天就售出80万张。在北京我能遇到他们,而在凉山是遇不见的。山鹰由吉克曲布艺名是“老鹰”、瓦其依合、沙玛拉且三位组成。
那是07年的时候,大家见面特别激动。我们就开始聊天,吉克老鹰小时候也学过一些毕摩,那时瓦其依舍就说,有些事不是我们想做就能做的,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去记忆自己的名字。这句话触动了我。
后来瓦其依舍做了一张自己的专辑叫《黑鹰之梦》,在北京开发布会时,他就邀请我做演唱会嘉宾。他说,你不唱歌,你就唱诵毕摩的念经。那时我就愣住了,还能这样子!瓦其安排了乐队,音响效果也非常好,现场我被调在舞台上一个很高的位置,乐手们都在下面,唱了大概五分钟,我非常紧张。
后来我认识越来越多的音乐界的朋友老师,比如刘桦老师。身边的人也知道有一种不一样的音乐出现在舞台上,他们觉得太有意思了,但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毕摩。后来就认识更多流行音乐的朋友,像汪峰、莫西子诗等。这样几年后,我感觉到有些不对,一直在这个圈子里转的时候,我很快就忘记自己的文化,我意识到自己在慢慢的退化。我说不行,我得回凉山。
吉克哈布演出现场
初心的召唤,回归
我回到凉山,回到了我的民族。我去看望我的毕摩师父。有一天我接到通知,被授予省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后来我参与了一两百场毕摩真正的仪式。在凉山期间,我写了一些关于毕摩音乐的歌。
17年初,瓦其依舍刚好回到西昌,四川人民艺术团就找到他,想一起做一个彝族的舞台音乐剧。瓦其老师说,用原生态的音乐吧,“不插电”。我们把彝族生活中一些不起眼的东西搬到舞台上当做乐器。小时候妈妈筛玉米的声音在我记忆里,觉得很好,我就用竹编成这样小的乐器用在舞台。后来彝族原生态舞台剧《我呼吸——博什瓦黑》诞生了。演出全程彝语,没有翻译。其中故事大概讲一个人一生,他和他的女人孩子,一个家的故事。没想到反响非常好。我们在成都演了很多场,场场爆满。后来我们收到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的邀请,去到特洛瓦斯参加戏剧节。这是一个世界戏剧盛典,两个月时间,全世界1454部戏,呈现在特洛瓦斯整个城市改造的大舞台上。
《我呼吸——博什瓦黑》阿维尼翁演出剧照
在《博什瓦黑》表演中,我发现一个问题,毕摩里叫《指路经》,是关于人死了后到天上去就要指路。大概是,你结过婚,你生过子,你老过,你也死了;但是你不要遗憾,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死的;不死的只有太阳,下雨的时候太阳也会死;不死的只有月亮,山挡着的时候也算是死;你不要遗憾, …… 所以你走吧,你的祖先,你的朋友爸爸妈妈,都在天堂,天堂那边有什么,天堂的路怎么走,…… 每次唱到这个的时候,很多外国人都会哭。有几个法国人一直跟着我们,我们在哪里演出他们就在哪。后来我们回到成都,在万象城演出了八场,非常好。
《我呼吸——博什瓦黑》剧组法国阿维尼翁演出后与部分观众合影
《我呼吸——博什瓦黑》成都最后一场演出与观众合影
冥冥中有未来的指引
2020年,我们正在做《指路经》的音乐专辑。将同瓦其依舍老师的北京音乐学院学生组建“空行者”乐队,做一些文化类音乐和唱片。四月份我们还将赴法国演出。今年我自己也想要做一个纯纯的毕摩音乐专辑。我们注册了文化公司,叫“云山”,我们是山里的人,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2020年,我们在成都三圣乡“满村文化村落”有自己的工作室,开启新的征程。
“空行者”乐队
回顾起我过去的几十年,一步一步好像都是神的指引,每个转折都充满艰辛,但却异常坚定。我做到了。我将我的过往分享给大家,期待因为信仰的引领,就如同《指路经》里唱诵的,我们去实现心中的梦想,那些精彩未完待续,都在路上。
——吉克哈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