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来路生云烟
我的叙述要从一碗最平常的米饭说起。这是我们每日要吃的主食。但你是否知道,一粒米是如何从泥土中走到餐桌上的?它是怎样生长、拔穗、收割、脱壳、储存、运输、煮熟的?这是一个从植物到食物的过程,却也是一个农民在耕种和收获间循环往复的一生。《隐入尘烟》即是在讲述一粒麦子的生死,以及麦子身后两个农民的生而爱与死相别。尽管顶着三大电影节唯一入围华语电影、豆瓣评分8.4的光环,但《隐入尘烟》在院线排片低到0.8。不过,坐下来、看完这部电影的朋友,应该会被它深深打动。
它仿佛是麦浪中的一点火苗,把泥土燃出诗意、燃出不可遏制的生命之火。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是爱情,但却又是爱情中的“异类”。男主角马有铁,也就是老四,是个“不中用”的农民,连种地的种子钱都拿不出,得赊账;女主角曹贵英,则是个患尿失禁、不能生育的女农民,村里没有人愿意娶她,至亲的哥哥嫂子,也动辄对她打骂。他们的结合是在最原始的做媒下发生的,在一张相背而望的结婚照上,“残疾女人”和“农村老光棍”搭伙过日子。电影的主体部分,即是以工笔画般的细腻笔触,呈现黄土、庄稼、麦粒、牲畜——以及农民的爱情。避免太多剧透,我会从预告片里一个个细微却又直触灵魂的细节,来讲述这段稗子的爱情。
第一个细节:歪掉的喜字老四与贵英的相亲,从一个歪掉的喜字开始。贵英在雪中牵驴,而老四则在屋子里吃馍馍。老四身后是一个“镜子”,准确地说,是一块残破的玻璃,上面挂着他的衣服,以及一个歪掉的喜字。这个歪掉的喜字暗示了这段婚姻的扭曲——他们的结合并不是出于爱情,而只是双方的家庭,在甩出去这两个包袱。这个歪掉的喜字也预示了这段婚姻的悲剧结点——哪怕是走过了相守为家,却又被命运车轮碾压过去,贵英淹死、有铁迁入城市。命运如同初见时的喜字,看着喜气洋洋、却又歪在黑暗的角落。
第二个细节是种子。在老四和贵英耕种时,老四给贵英说:把你的脚印种进去,秋天会长出许多脚印来。在讲这个诗意的笑话时,老四站起身、把麦子的种子丢入土坑里,这是一种身体的修辞:这不再是麦子的种子,而是贵英脚印的种子。但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讲完这个笑话后,老四又弯下腰,把那颗被“表演”的种子,重新捡回来,再小心地放进泥土中。这是不是导演的设计呢?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个农民的本能,每一粒种子都是粮食,而农民本能地珍视每一粒粮食。
第三个细节是驴子在导演亲自设计的海报中,有一团不明所以的图案,老四和贵英,就在这团图案中。
这是什么图案呢?你得倒着看。把画面倒回来,就会看到,这团图案是一头驴。从处女作“老驴头”开始,驴就贯穿导演作品中。在隐入尘烟中,它是老四与贵英的财产,是他们的工具,是他们的伙伴,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者,是他们唯一的家庭成员,甚至于,它是他们本身。导演在结尾处所用的以驴为第一视角的镜头,又在连接老四与驴的生命。驴是老四的倒影,又是暗含着老四的命运。
第四个细节:食物。老四和贵英爱情的递进,即是通过食物——从苹果到麻花、从鱼到馒头、从面条到鸡蛋。食物的变化象征着他们亲密关系的走进。导演用一种诗意的叙事在隐隐提示观众:活在泥土中的人们,他们的爱情即是生活。农民的浪漫里,一颗鸡蛋就是鸽子蛋的钻戒,一笼馍馍就是一束玫瑰。食物就是农民的花。
也因此有了第五个细节:麦花。由麦粒挤压在皮肤上、所拼成的花朵,老四给贵英送过,贵英也给老四送过。乃至贵英死后,老四送别贵英的方式,除了一张从结婚证中扫描下来的遗照,还有就是在遗体上的那朵麦花。麦花,这是一个极具诗意的爱情意象。但在麦田里撒过欢、被麦芒蜇过肉的农村娃都知道:这朵花“花期”短暂,皮肤会迅速地把这朵花抚平。他们的爱情是种出来的,当成熟时,也会被命运的镰刀割掉。如果你看得够细,你会发现,导演所选取的每一个意象,有多浪漫、就有多残酷。
第七个细节是农具。老四与贵英所用的农具,是前现代的,没有拖拉机、没有汽车、没有打谷机。一切都是借由牲畜的前现代农具。导演把他俩隔绝在现代机械之外,以此来把他们作为另一种高度抽象的象征——农耕文明的象征。而与农耕文明相对的,即是现代机械,包括推土机、宝马车等所象征的工业文明。这种深层的象征,在另一个细节上也有暗示:
第七个细节黄沙中的苹果。老四与贵英在电影中第一次说话,就是老四拿给贵英苹果吃去。“苹果”这个意象,在《圣经》中象征着启蒙,创世纪中,亚当和夏娃偷吃苹果,由此诞生了人类文明。导演在一段采访中说过:主角老四和贵英,是农业文明的亚当和夏娃。从具体的情节编制上来说,电影讲述的是有铁和贵英的爱情,但在抽象的隐喻表达中,电影所讲述的爱情,是农业文明的诞生、生长、衰落。老四和贵英的爱情可以抽象地称为:中国人与土地的恋歌。耕种是民族与土地的约会,食物是土地给民族的情话。
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不能武断地说,导演在在为古老的农耕文明招魂,但我想,他所拍摄的影片,实实在在地提醒人们:当我们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时,我们仍应该记得——我们这个民族是如何与泥土打交道的?我们是如何从土地中获取食物的?麦子是如何成为饼子的?我们这个文明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农耕时代的中国人,是根植于土地的,他们的习俗、文化、历史甚至爱情,都是在耕作中发生的。农耕是文明的地基,我们的土地天然是农田。然而,老四的盖房子,没有留下农耕的生活,他还是走上了楼房、消失在麦田。从象征主义的角度来说,隐入尘烟是爱情片,是罕见的、献给农耕文明的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