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道家一派，有全真道“南五祖”“北五祖”之分，紫阳真人张伯端就是位列“南五祖”之中。这位博览群书，学贯古今的大明白人有一首诗耐人寻味：
刀笔随身四十年，是是非非万万千。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紫绶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自悠然。有人问我蓬莱路，云在青山月在天。
诗句的开头简直就是大白话，告诉大家他出身刀笔吏，经历了好多是是非非，个人的得失以及功名不过随风而逝。到后头，意境逐渐舒展，说如今看破了红尘俗世，有芒鞋竹杖为伴就好。最让人拍案叫绝的当是最后那句“云在青山月在天”了，豹尾，十足的豹尾！
我们理解这句诗的时候，自然免不了联系作者修仙得道的身份，觉得他在寄情青山白云高天朗月，追求那种恬淡和顿悟的境界。这固然没错，但是看到他在俗世的经历，我似乎觉得他这句是另有深意。
张伯端还在当小吏的时候，家中婢女某天给他送餐，旁人开玩笑将鱼藏了起来，张伯端以为鱼被偷吃，回家将婢女狠狠打了一顿，婢女想不开，上吊自杀。真相大白之后，张伯端懊悔不能自已。这，应该是他弃世入道的重要原因之一。
有人说中国的封建社会远比欧洲的中世纪文明，其实不然，整个封建时代人权状况是相当糟糕的，一个小吏家的婢女自杀了，尽管主人的错误责罚是主因，但是官府绝对不会追究。张伯端家里发生的这事，他完全可以不大放在心上。但是他还是不能面对，人生轨迹就此改变。
我们的身边，有这样两大存在，思想和现实。中国的道家和儒家都较早地提出来天人合一，宇宙自然是大天地，人则是小天地，这个，道儒两家竟然没有争议。只是在下一步，人们如何处世的方法问题上，才发生了分流。也就是说，“天”是根本，人的思想必须要遵从这个根本，这是中华文明各思想流派意见高度统一的地方。
宋代文人最善于将这个道理讲出来。怎样讲？程朱理学一本正经讲，听得懂、钻得深的都算得小有学问了，不适合普及。苏轼等人就善于将这个道理具象化，拿明明白白的一个物件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比如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顺着这个思路，我们似乎能明白了张伯端的“云在青山月在天”，就是想说，万事万物都是由一定之规的，它的形状、它的运动、它的位置、它的规律……
对照我们的是非黑白，恩怨情仇，所有的事情都得有一定之规。做错了就是错了，地位的显赫和财物的广博，或许能在一时之间拿来抵挡因为犯错带来的灾祸，但是起码的是非曲直并不能因此而被强行篡改。张伯端深知自己的错误造成了婢女自杀的悲剧，他并不因为无人追责而轻轻带过，反而在此反躬自省，这是一位大学问家必然有的态度——懂得越多，对自己的言行审视得就越透。咱们民间叫这个为“知书达理”，或者干脆俚语就叫“讲道理”。
很早就看到有人在忧国忧民地进行专业的统计，说中国人怎样怎样不看书了。统计的结果信度多高姑且不论，倒是我们看到不讲道理的人有越来越多的意思。公交车上坐过站强行要司机停车，不停就老拳相向；孩子群殴别人的时候猝死，家长还好意思跑学校里拉横幅示威讨说法；高铁上霸占好几个座位不以为耻反倒得意洋洋；贪污受贿落马以后的悔过书不忘强调“别人都伸手了”……
这些不讲道理的人，要么是没看过书，要么就是《厚黑学》之类的看得太多了！不管是哪一种，起码的道德修养都已经被丢在了一边，只有自我意识在不断地膨胀。但是他们的拙劣表演能支撑到几分钟呢？
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社会秩序发生怎样的变动，起码的道德约束和是非理念是存在的。所以两千多年了，“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警示到今天依然能够训导我们的言行。可以相信的一点是，是非观念，善恶修为，当今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够分清——至少是心里有数。我们见过的那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的行为，其实不过是因为“屁股决定了脑袋”，为了丁点的蝇头小利而需要鼓噪，需要折腾，需要用死缠烂打来换取公正作出退让。
在浮躁的社会，如果有人拿权势来说事，拿人多来造势，万万不必惊慌。因为，云在青山月在天；又因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