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恭读论语》是写给自己读的，是写给中国的知识分子读的。因为，我相信这样一句话所包含的历史启示：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知识分子赎罪的世纪。所以，这本书，首先展示的是我自己的赎罪的心。为自己也曾跟着外来思潮起哄、以鄙夷的先入之见对待自己祖国的圣贤，赎罪；为自己在起哄的思潮裹挟下、也曾痴狂于那“绝对的否定”的哲学，成为刍狗自己、斫伤慧根的一分子，赎罪；为自己也曾数典诬祖、把祖国文化的劣点夸大到极致，把真金当粪土，赎罪。以这样的心情解释《论语》，真有千言万语可在这《前言》里说，但也只能概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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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怎样的态度读《论语》
用怎样的态度读《论语》？这样问，就如同问用怎样的态度读《圣经》、《古兰经》、佛经一样。我现在确定不移的态度是：起码要取像一个信徒读《圣经》那样的态度来恭读《论语》。恭敬、敬畏地读，而不是“批判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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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颂类诗新解》的《序》中，我这样写道：
我以为，百多年来，中国人做为一个群体，像一个曾经是最骄傲的、突然被远道来客比试得自惭形秽的人家，家庭成员们因为受到严重刺激，因为失落，而或有把自家的一套贬损过甚，同时把远道来客家内一时的不同见解奉为行之四海而皆灵的法宝，从而以为超越了远道来客的；或有试图把远道来客家内主流的思想和制度套用于本家，从而使自家的优越之处丢失过多的。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在富强的远道来客面前，都甚为自卑而信心不足〔妄自尊大也是自卑的一种表现形式〕，都一直未能冷静下来，清清自家的家底，理理自家的思路，信心十足地开始重振家声的千里之行。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条是对中华文化的本来面貌并不了解。不真的正了解自家文化的优越之处，也不真正了解自家文化的不足之处。百多年来，纷纷纭纭于比拟远道来客富强的扰攘之中，以至于对自家文化的研究和清理工作几乎连上路、上轨道的程度都还谈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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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颂类诗新解》的《跋》中，我这样写道：
一度喧嚣之后，中国人认识到，中国人还只能做中国人，只能做传统中国人的后人那种中国人，只能做继承华夏文明的、冷静而心怀博大地吸收西方文明有益成份的中国人，绝不会是欧洲人，也绝不会是别的什么加盟国的人。
我这样说，是我自己的切身感受。几经迷茫，我相信，只有孔子之道，才是能够使现代和今后中国人成其为中国人的至正大道。
胡适
回顾我自己的读经过程，在细读经书之初，我发现了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说发现，是因为第一次知道并阅读此书，是在2004年春天。赵林公来探视我，送我此书。一读之下，发妄言曰：想想从前几十年，简直就不算读过书。我这样说，是痛切感到，我做为一名历史系毕业生，对这样一本自出版当时就引起思想界哄然重视的书，竟然闻所未闻；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倡导思想解放二十多年了，这样一本浸润着科学、民主精神的书，竟然是第一次听说并阅读；自励每周要读一本新书的我，每到一个大城市必会逛书市的我，竟然没有读到这样一本反映上个世纪最重要学人的思想的代表性著作。妄言之余，我请亲人帮我购买了《胡适文存》和《胡适全集》。读过之后〔《全集》未全读〕〕，比较起我已经读过的书，我又妄言曰：这是二十世纪的真正瑰宝。还有更让人高兴的事。老友陈浩武是我多年的书友，2006年他来探视我时，给我送了几本书，其中有殷海光的《中国文化的展望》。读了两遍之后，喟然叹息：想不到中国人中也有这样的、能够用精密逻辑体系构建有关中国社会、中国历史、中国未来文化形而上学的学者。殷公因这本书，将无愧于他的时代。顺着这个线索，在写作《白话书经》和《雅颂类诗新解》的过程中，我又阅读了《古史辨》全部七册。在赞赏顾颉刚、钱玄同、钱穆们的同时，我发现了两个问题：
其一
他们的疑古文章中，充满了“打倒”这样一类词汇，深让人不悦。感到这与文革时期的批判性文章同一情调，似乎与十九世纪末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强刺激下的不理性反弹同一心理脉络；其二
他们虽然怀疑古代的一切，但他们并没有读懂很多《诗》篇和《书》文，而当他们有机会从事研究时，年龄已经是“亦不可畏矣”之时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整理国故”的初衷，是要光大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他们对古籍的熟悉，远不是我们这几代知识分子所可以比肩的，所以，对他们是深为敬佩的。接着，我读到了新儒家铁三角三公的著作。徐复观公的几本可读到的书，唐君毅、牟宗三公的几本可以读到的书，我都“如饥似渴”地拜读了。这几本书给我的心灵和头脑的滋润，又让我有此生初尝而甘醇无限的感觉。于是我又妄言曰：读了新儒家的书，我感到过去几十年所读的书，是白读了。妄言之余，两鬓斑矣。即使如此，我仍感到我这个困而后学的人，找到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和求道之志的归宿。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确信，中国人还是要做中国人，中国人和西方人、中东人、印度人一样，有自己的至圣至灵的圣人，在人类数千年各自摸索而文明起来的漫漫长程中，最大的幸事之一，是曾经出现了孔子这一圆融的圣贤。他以宗教创立者的情怀，以对人类心灵终极关怀的情怀、以人文初觉而无微不至的情怀，以其本人的伟大而又平易的人格，为人类的和睦相处、人人各正性命、各遂其生，立起了所谓的人极。我们都希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但我们都感到迷茫：多几个钱就复兴了？就伟大了？落后必然挨打，先进了就必然打落后的？道德沦丧没有了底线，这能叫复兴文化？问题一大堆。说出来的响遍大陆各个角落的口号，连说者自己也根本没有自信。要复兴中国，必待人文精神的复兴。而这一切，新儒家在举世皆迷狂的时代大潮中，在数十年前，就如定海神针一般，为我们奠定了伟大复兴的理论基础。
在这样的心情下，我先是细读了《朱子读书法》，为使自己起码能够用“畏圣人之言”的态度去细读《论语》作准备。这本书几乎全是朱子口语的纪录，读懂不难，通过读而确立虚心涵泳的态度也不难。读过之后，我却仍没有细读《论语》的自信，于是又细读了几本新儒家诸公的书，体会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情和学养，在涵融了科学、民主新价值的情形下，面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本根、主流。这样数月之后，我迫切地想要恭读《论语》，想要直接面对孔子的教诲。
所以，我细读《论语》的态度，不是虚的，也不是持中的，更不是人为将孔子降至诸子高度而去面对孔子的；而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但我有这点自觉：虽然我的恭读仍基本上是认知的思想活动，但我也能时时切己体察，从人同此性的体认的层面，去理解孔子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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